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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5/15 9:21:00
告别白癜风 https://m-mip.39.net/fitness/mipso_5777825.html

这是40年前的一篇旧作。岁月荏苒,却不能淹没曾经的风雨。即便,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发展是永恒的,变革是永恒的,方式却是灵活的。有没有现实的意义呢,再晒晒吧!

“老白毛”的“永久”,正在爬着一个宽阔而又坎坷的坡。他的两只脚使劲地蹬着脚踏,腰弯成了“弓”字形,双手像推平板车似的紧紧地扶着车把。那早已光了顶的头,随着脚地用力,一高一低,一左一右地起伏着,摇晃着,像是波浪中漂浮着的葫芦。汗水就从那稀疏的,全白了的鬓发间往下流。流到眼里,眼睛眨眨。流到嘴里,一口气,吹了。

终于,蹬到了坡顶。整个人,几乎筋疲力尽了。

叫他“老白毛”,实在不尊敬。他姓余,叫余仁和,是县J局的局长。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一头黑发竟然变成了白发。现在五十多岁了,头发更白,白得像雪,还稀疏得可怜,仅剩了周围的一圈。他是个很随性的人。男女老少,都爱跟他开个玩笑。没有愁,不生气,从来都是乐乐呵呵的。

也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叫了一声“老白毛”。他呢,居然接受了。从此……

“老白毛”跳下车来,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解开衣扣,深深地呼吸一口满是油菜花香的空气。接着,抬起头朝天上看看,高旷的天空,蓝色的云彩。渐成黄色的太阳,正好升在红色的烟囱上,霞光镏金似的洒满了世界。

可是,那高高耸立的烟囱,倒像是根柱子似的,插在了一片花圃上。

“乖乖!不矮,可能有五十米吧。”“老白毛”拖着车,向菜花簇拥的小径走去。

走不大一截,露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解放鞋,没有什么感觉。依旧一只手拖着车,一只手拧着一束刚摘下来油菜花,凑在鼻翼下嗅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头皮上泛着一丝润润的红晕,像个贪酒的人,得到了一瓶茅台,那么醉心,那么快活。

他盘算着,全县六十多万亩这么好的油菜,起码能收近两亿斤菜籽,加工量要比去年增加很多,仅这一项产值能达到多少?三十多座轮窑,要是能按时建成,燃料能解决了,产值又能达到多少?

想到这里,他的脸皮都红润了起来,眼睛更亮了。

双手紧紧握住车把,竟不顾这是二尺来宽的田间小径,跨上车子,向前冲去了。

眼看着就要出了这片油菜地,冷不防,车轮撞到一堆挡在路中央的砖坯上了。车子摔下了地沟,人也摔了个“狗啃泥”。还好,车子没压在身上。爬起来,揉了揉摔疼的胳膊,看看走过的小径,不觉地笑了。

转过脸来,那高耸的烟囱与他只隔着一块空地。没顾得上抹去沾在脸上的露水和菜花,就认真地看起这烟囱底下的景象来了。这一看,吃惊不小,仿佛是从雾里钻出来似的。

烟囱底座的周围,一圈椭圆形的涵风道,才刚刚露出地面。窑的基础部分,是散乱的毛石。挖出来的土,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像个废墟,难看极了。

“老白毛”此次下乡,可以说是微服私访,什么人都没惊动,也没带秘书,就是想着到金光轮窑厂的现场,了解一下建设的真实情况。

县里提出在全县按一定的布局,兴建三十座轮窑。目的是活跃农村经济,增加农民收入,改善农家人的生活。资金呢,县里投一点,建设单位筹一点,合力共建。

金光轮窑,是不在计划之列的。金光公社知道这件事后,坚决要求建窑。资金自筹,只要同意建,就行!销路呢?他们算了一笔账:仅本公社民房改建需要多少砖?就是个天文数字!县委张书记看到有这样高的积极性,又有如此好的设想,也就同意了,还亲笔批了个条子给农业银行,额外给他们贷款五万元。

眼下,全县其他窑厂皆已建成,点火在即。而金光呢?很不容易着急的“老白毛”,也生气了。自言自语道:“怎么搞的,九个多月了,就搞成这个样子。”

他的视线转移到东边的一片坡地上,那里是一片盖着草帘的,一条一条的垛子。他知道,那是砖坯,可能有几十万块。坡下面,是粗壮的几个柱子支撑起来的厂房,里面有机器,也有人在里面走动。再看西面的坡底下,是几间草棚,窗口黑洞洞的。门口是一块平地,有人在晒太阳。

“老白毛”看着,手不觉地摸了摸光光的头顶。虽然,他的脸上还是满面红光,几片黄色的菜花还粘在上面,有几分滑稽的样儿。可心里头呢?说不出是什么样的一种滋味。

“喂!白毛老头,你的车腿哩?”一个极不礼貌的声音从“老白毛”的身后传来。

“老白毛”回过脸去,上下打量着来人。三十岁左右吧,高个儿,瘦长脸,两撇小胡子。“噢,车腿断了吧,黑头小子!”“老白毛”以同样的口吻说道。心里有些警觉,也有点厌恶。可这小子说话有些风趣,创造性地叫他“白毛老头”,倒有点意思。

那小子也在打量着他,头歪着,眼睛斜溜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黑头小子,扶起车,看看腿断了没?我的腰还在疼呢!”“老白毛”既“卖老”,又风趣地说道。两只手还真的揉起腰来了,眼睛睁一只闭一只,脸皮一边打起皱,一边像是一块平板,样子一定很搞好。

那小子似乎不乐意,但还是顺从地扶起了车,也还真的要看这“腿”断了没有。不过,他的“看”,是用脚踢它两下子来代替的。然后,随手扶起被压倒的几株油菜,旁若无人似的,朝烟囱那走去了。

“老白毛”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哎,黑头小子?”他叫道:“你是干什么的?”

“老头,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吗!”那小子没回身,只丢下了一句话。走不多远,又转过身来,伸手一指那草棚。说:“那就是金光轮窑厂的厂部,快去吧。今天又有‘相’看了!”

他说这句话的后一半,声调拉得老长、老高,一听就知道,不怀好意。既有不满,还有极大的讽刺、挖苦的味道。

人就是这样,只要是他喜欢的,即便有些看不顺眼的东西存在着,也能够原谅。“老白毛”从这小子的话里听出了,这人就是轮窑厂的。他说的“相”,“老白毛”是明白的。对这种近乎敌意的态度,竟然没有生气,也没有什么别扭,就连刚才那么一点厌恶之情也消失了。

“嘿,黑头小子……”“老白毛”又摸了摸光光的头顶,嘟哝了一句。拉上车,也向草棚那儿走去了。

“哟,是老……老局长,老局长来了!”

“老白毛”到了草棚门口,车子还未支下,就有一个人跑来了,叫道。这是金光公社J办的主任杨宁,一个瘦长杆子。大概有点突然,一开口,差点就叫成“老白毛”了。不过,人很机灵,中途竟能硬生生地改口了。热情中,显得有些局促。

“老白毛”丝毫不掩饰地接过话茬:“老白毛,啊。老杨,你在这?”

杨宁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老局长,您骑车,好几十里地,那么多坡,不好走吧!”

“有点累,嘿嘿!不过比越野赛轻松多了!”“老白毛”很和气地说道。

这时,草棚里又出来了几个人,“老白毛”都不认识。杨宁连忙介绍道:“这是公社周主任。”指的是一个矮矮胖胖,平顶头,约莫三十多岁的人。

“老局长,辛苦了。”周主任热情地伸出双手。

“好,好,年轻有为呀。”“老白毛”也伸过一只手去。他知道,这是才由团委书记提拔上来的周强。

“这是轮窑厂的余厂长。”杨宁又指着一个黑黑的,中等个子,四十来岁,生着一对圆眼睛的汉子。

“噢!”“老白毛”很感兴趣地说:“叫什么?”“余广开,老局长。”余广开有点拘束地说。

“仁、宏、广、达。”“老白毛”扳着指头,快活地说道:“我仁字辈,长你两辈,还是你爹爹(爷爷)呢,啊!”然后,又摸了摸自己光光的头顶,很是高兴的样子。

立刻,坐在门口的几个小青年,被引逗得笑了。

“是爹爹嘛!”余广开顿时红了脸,瞅了他们一眼。

接着,杨宁又介绍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副厂长,还有一个不足三十岁的会计。

“老白毛”不客气地领头走进草棚。草棚里面的光线不错,差不多就是两间屋子的大小,碎砖头铺的地面,一张长桌放在中央。南面,有一张用木条钉起来的床铺,草露在外面。床上堆放着被子、枕头什么的,乌七八糟,很脏、很乱。西面,放着几垛筐子、铁锤等东西,都是随拿随放的,满地都是。

“老白毛”从提包里掏出茶杯,也就是只药瓶子。余广开给冲上了开水,他就在长桌边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周主任!”“老白毛”对站在对面正在和杨宁咬耳朵根子的周主任叫道:“刚才你们是不是在谈事?你们谈吧,我坐一会没事”。

“没什么事,老局长。”周主任连忙转过头来。

“老局长,您看这样,好不好”。杨宁接茬说:“刚才,我正在给周主任汇报建厂的情况。您来了,对我们可是一大鼓舞呢!老局长,还是请周主任给您汇报、汇报吧。”说完,他的眼睛自然地向“老白毛”和周主任看看。

“老白毛”点点头,表示同意。

周主任在杨宁递过来的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随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来,看着“老白毛”。说:“老局长,我简单地给您汇报一下,然后,再请您指示。”

“老白毛”点点头,没说什么。同时,也从提包里拿出工作笔记,放在桌子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眯起眼睛,等着对方说话。

周主任年轻,在“老白毛”面前,是后起之秀,也是有知识的一代干部,没有形成官僚作风的那一套,说话不哼不哈,干脆利落。他说:“金光轮窑厂,筹建时,招工二百人,每人带资三百元,共集资六万元。银行给了贷款五万元,合计十一万元。按计划,一座十八门轮窑的造价,最低也要十八万元,尚缺七万元。我们从社直单位筹集了二万元,还缺五万元。现在呢,做好了窑基,竖起了烟囱,安装了机器。可是,窑体未建。实际缺资金五万元。”

周主任一口气说完了这么一大串数字,一个停顿都没有,像是早就背熟了似的。然后,才用舌头润了一下嘴唇,看了一眼“老白毛”。又说:“老局长,这是清单。”

他从小本子里抽出两张纸,翻到第二页,并双手递给“老白毛”。说:“刚才,我们正在研究这个事,实在是没办法了。”

“老白毛”一眼就看见那五万元的字样。“还是要贷款!”心里想着,但没有说。他听汇报,从来都是认真仔细,不会听一说一,更不会随意表态。

他微笑着,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杨宁是以聪明闻名于金光公社的,似乎看出了“老白毛”的意思,眼睛眨了眨。说:“老局长,您来一趟不容易,我们先不忙谈轮窑厂的事。还是将全公社的情况,给您汇报一下吧。老局长虽然都知道,我们再详细汇报一下,也好让老局长更好地掌握呀。”

周主任当然同意,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老局长跑了这么远的路,还没休息呢。”

一个县,企业众多,涉及面广。“老白毛”是J局的局长,下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可能想走就走。每天,大好的时光都被文件、报表,还有上下左右复杂的人际关系,无情地吞噬了。既然来了,怎么不想多听听!他连忙说:“不累,不累,我很想知道一些新情况。”

周主任也就说了。又是一口气,报出了全公社有多少家企业,跨了多少行业,年产值、年利税是多少。目前,在建的,除了轮窑厂外,还有其他的几个企业。重点说:“兴建这些企业,总共需要资金四十多万元,我们自筹了二十多万元,贷款五万元,仍有缺口十多万元。现在,除轮窑以外,大都已建成了。要是轮窑厂能如期投产,估计今年产值能达到五百万元。”

其实,还是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意思,“老白毛”再明白不过了。

周主任的小本子,翻开着,却没看一眼。说完后,还是很认真地合上小本子。两只睫毛很长的眼睛,热乎乎地看着“老白毛”。说:“缺少这些资金,党委作了多次研究,本想再从企业拉点。但是,各企业都需要运转,不好办。我们也想从群众中再筹集点,可春耕在即,怕影响了群众的生产情绪,也就不好再考虑了。我们初步有个打算,就是保轮窑丢其他。因为,轮窑投资虽大些,效益却也高些。再者,群众都在等着砖盖房子。农村,是一个很广阔的市场。煤炭可能有点紧张,不过不怕,我们早已派人出去了,多花点钱,还是能够解决的。”

周主任说着,停顿了一会,看看“老白毛”。“老白毛”静静地听着,默默地记着,没有任何表示。他继续说:“问题是,保轮窑,也保不了,真的是拿不出一分钱了。所以,老局长,我们还得向上级伸手。”

听着,听着。“老白毛”那经常绽开的眉头,又开始耸动了起来。他的笔,依旧在本子上写着。脸上,还是挂着微微地笑。心里,似乎有数了。这金光公社呀,是在发展这个问题上,出毛病了。根源是什么?他在思考着……

杨宁等周主任说完,见“老白毛”放下手中的笔,又端起茶杯,一边眨着眼睛,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早已凉了的茶。他仿佛看出了什么。说:“老局长,您是知道的,我们这里可是一片荒岗呀,地薄田瘦。有道是‘天晴硬似铜,下雨一泡浓’。又是全县有名‘西伯利亚’,交通不便。企业能发展到这样的规模,首先是上级领导得好,其次是我们广大干部群众的努力呀。虽然,离上级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可我们有信心,有决心,一定不会辜负上级的期望。要是把大轮窑建起来了,面貌就真的不一样了。老局长,你可得给我们撑撑腰啊!”

“老白毛”的眼睛,还是不停地眨着。那光线,仿佛已形成了一个焦点,像一台精密的激光扫描仪,把每个人的情态,每个角落里的动静,等等,都摄进了脑海里。似乎看清了很多个物象,还有物象后面的某种东西。他笑了。

“腰要撑,用什么撑呢,木头?竹子?都不行。噢,对了,有腰病的,是用铁圈撑着的,是吧!”杨宁的话音一落,“老白毛”不知怎的,想开个玩笑,就这么随口一说。

“啊,对!”屋子里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杨宁似乎懂了一点点。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老局长,就等着您来撑我们呢?”

“老白毛”哈哈地笑出了声。他觉得,杨宁真是聪明。

中午饭,安排在饭店。

饭店坐落在一条小街的东头,是新盖的砖瓦房,两扇玻璃门,红漆门框,绿色的玻璃瓦水帘,一块白牌子上写着红色的隶书:金光饭店。里面,一头是伙房,一头是餐厅。可惜的是,餐厅里只有一张破旧的方桌,还有两三条长板凳,显得空荡荡的。有个后门,门只是一个豁口,用张草帘挂着。门前门后相衬,非常的不协调。

“老白毛”和周主任、杨宁、余广开等几个人进到饭店里。一转眼,余广开、副厂长和会计都出去了。周主任和杨宁在一边嘀咕着。

“老白毛”无事,捧着个茶杯在餐厅里东瞅瞅,西看看。一会点点头,一会摇摇头,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瞅过餐厅,又进伙房。炊事员们见他进来,一个个头也不抬地忙活着,像没看见似的。实际上,有些紧张,切菜的声音都不连贯了,滋滋地炸油声也时大时小了。觉得这“老白毛”有点奇怪,有人就偷偷地瞥了他两眼。

“老白毛”站在那位矮胖胖的,正在砍肉的师傅身边,有滋有味地看着他砍骨头。看着、看着,急了,因为那块骨头老是砍不了。只见,刀轻轻地举起,又轻轻地砍下,骨头还是骨头。“老白毛”这才注意到他的刀,哎哟,这是什么刀嘛,比巴掌大不了多少,黑色的细木把。“你的家伙不得劲嘛!”“老白毛”笑着说道。

本来有点拘束的胖子,被“老白毛”一句话说乐了。看一眼“老白毛”。说:“你看这案板,才带劲哩!”

案板,两片薄薄的木板钉在两个木叉上,一歪一扭的,像个豆腐架。

“老白毛”接着话茬:“哎呀,再节约,案板还是要的,刀就更不能省嘛!”。

胖子眼皮一翻:“没钱蹭痒!”

“生意怎么样啊?”“老白毛”问。

“不错呀,就是收不来钱,再过几天,得关门了!”

这边,“老白毛”和胖子闲聊着。那边,正在嘀咕的周主任和杨宁停止了。杨宁瞅瞅那几条长板凳,转身出去了。几分钟后,搬来了一把有靠背的椅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白毛”端着一碟菜来了,并且不客气地坐到那把椅子上。接着,其他的菜陆续都来了,有红烧鱼、莴苣炒肉丝、油炸红虾、卤鸭、糖醋排骨、黄豆烧仔鸡,还有猪肝汤。酒呢,是两瓶高粱玉液。

“老局长,听说您喜欢喝两杯。”杨宁热情地说。

“对,喜欢喝。”“老白毛”笑着伸出三个指头。说:“喜欢喝三杯,不是两杯。”

他这么一说,起了什么作用?不知道,别人敬他酒,前两杯不推不让的喝了,到了第三杯,每次只是慢慢地抿一点。见他如此,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一切随他。别人划拳、敲杠,他也感兴趣,不参加,却喜欢看热闹。吃菜,自然也是不客气的。

吃过饭,年轻的店姑娘收完碗筷,抹尽桌面。“老白毛”掏出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卷好了的钞票,放到桌面上。说:“总计,饭菜酒钱十七块六角四分。公平合理,不准谁多占,也不许谁少了,每人三块四角四分,三两粮票。”

“老局长,您?”杨宁真是太突然了,眼睛睁得像个铃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老局长,这……”周主任也愣住了。

“不要这个,那个的,这钱是我老伴安排的。不交了,回家不好交差,啊!”“老白毛”说着,第一个离开了桌子。

时针才指到六点,天已黑了。“老白毛”靠在公社招待所的小床上,眼睛看着十五瓦的小灯泡,回忆着下午看过的几个企业。总的感觉不错,人们对政策的理解还是很积极的,发展企业的热情也很高,有改变农村面貌的愿望与要求。轮窑厂虽用了十多万元,但没有多少浪费。一百多人,上班七个月,未领取一分钱的报酬,还从家里带轻便的工具。全厂除了厂房就是草棚,既是仓库,又是办公室,还是临时住所。这不是节约到家了吗!“老白毛”都有些感动了。

当然,问题不少。缺乏经验,缺少资金。想到这,“老白毛”的眼前,便显现了那胖子刀、案板,还有那空洞洞的饭店。

“老白毛”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好像要看清那隐藏在微弱灯光里的各种影子。他站起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已冰凉的茶水。顿时,心里凉丝丝的,浑身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哆嗦。

“是的,要是给他们贷上一笔钱,凭这种精神,所有的企业都会转起来的。”“老白毛”想着。“可这钱……全县都在发展企业,都缺钱。他一个J局的局长,别说手头没钱,就是有钱,能有多少,能分得过来吗?”

“老白毛”将茶杯放在窗下的小桌子上,手使劲地挠着光光的头顶。他的心已经由凉丝丝的,变成乱糟糟的了。一时,还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来解决当前的难题。当了几十年的这个长,那个长的,都很顺利。这回,却是山穷水尽了。

不过,“老白毛”从来不在困难面前屈服。他转过身来,甩了甩手,像才醒来似的,伸了个懒腰。他要出门,到群众中去。这是他的老习惯了。

“老白毛”刚一拉开门,却见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要进来又不敢敲门,举棋不定的,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就着微弱的灯光,“老白毛”认出了,是余广开。“啊,余厂长,进来,进来!”

“老白毛”客气地将余广开让进屋。

余广开有点别扭地叫道:“老局长,老爹爹。”脚往门里走,眼睛却又像是怕人发觉似的,瞅瞅身后。那张黑乎乎的,憨厚的脸,一定像火烧似的发热。而且,眼睛不敢正视他的老爹爹。

“老白毛”见过很多人,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般模样的。不觉地,笑了。

这一笑,余广开更别扭了,不知道坐好,还是站着好。手里的东西,也不知道放好,还是不放好。像是偷来的,无所适从。一副难堪、胆怯的模样。

“老爹爹,嗯,老局长,杨主任叫我……”大概是实在憋不住了,终于慌里慌张地说。又像是说得不对路,中途停下了,两只眼睛更是惊恐地看看“老白毛”,又看看手里的东西。

“老白毛”一眼就看出,这实在是个老实不过的人,叫他往东,绝对不会朝西。于是,“老白毛”和蔼的,却又以开玩笑似的语气说道:“呵呵,给我送什么好东西来了,放下吧。坐,我们叙叙。喝茶吗?嗯,农村晚上大多喝稀的,没本钱喝茶,啊!”

这么一说还真灵,特别是后一句。余广开轻松了许多,像去掉了后背上的“十字架”。他微微一笑,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墙角落里,摸摸可能还有些发烧的脸皮,直直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但是,眼睛还是一刻不离地看着“老白毛”。似乎“老白毛”的脸,就是一支晴雨表。

“广开,住在街上吧?”“老白毛”问道。

“金光大队,离集上只有三里路,老爹爹。”

“家里有多少人生活?”

“七个。”

“包了几亩地?”

“我们这里地多,包了二十多亩。”

“劳力忙过来吗?”

“忙不过来。”

他俩这样的一问一答。突然,余广开低下了头,话音也弱了,好像碰到了什么伤心的事。

“老白毛”当然是察觉了,但他不想今晚的谈话涉及太多,还想出去呢。

余广开摇了摇头。说:“五个孩子,还有老母亲。只有两个孩子能干活。唉,要不是他妈死了……”

一听说孩子们的妈死了。“老白毛”的心,也感觉凉凉的。“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房子倒了,砸死的。”

“怎么,房子倒了?”

“土改时分的房子,一直没钱翻盖。去年六月,一场大雨……”余广开显得很悲伤。他停下不说了,头抵在两膝的上面,即使没有哭,泪水也一定在眼眶里打转。

“老白毛”的心肠很软,不管谁,是认得的,还是不认得的,只要碰上谁家遇了难,都无言地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给予帮助。只有这样,才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受些。余广开的遭遇,也使他难过。但是,他也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帮助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安慰两句话了:“人已死了,就算了,还是带着孩子们好好过吧,等他们大了……”

“老爹爹,老局长。”余广开忽然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展开来,郑重地递给“老白毛”。

“请您,就批给我们五万块贷款吧!老爹爹,说实在的,要不是为了孩子们,赶紧盖上房子,不再担惊受怕。真的,我不会当这个倒霉的厂长。老爹爹,农村像我家这样的房子很多,都指望着窑厂快建起来。老爹爹……”

“老白毛”不提防被余广开这么一逼。不过,他相信余广开说的是实话。他对农村情况不能说了如指掌,像这样的事情还是很清楚的。建轮窑,发展企业,不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吗!

“五万块,从哪来呢?银行不同意,就等于钢板封了门,无路可走。”“老白毛”这样想着,手里的那份报告竟颤抖了起来。好半天,两个人都没说话,一个在等待,一个在为难。

最终,“老白毛”将那份报告装入自己的口袋。说:“广开,别着急,等我回去,我们研究一下再说,啊。”

“好,老爹爹,这可太好了!”余广开像是看见曙光了。多年来,人们对“研究”一词有着不同的理解。有时是好事,有时是坏事。从一位有威望,受人尊敬的领导嘴里说出来的,就一定是好事。所以,余广开才这么高兴。

“老爹爹,这是杨主任……噢,是我,是我给您买的十斤猪肉。”余广开一高兴,就想起了带来的东西。但是,无意中却又吐出了杨宁。即便,连忙改口了,也依然是一副窘迫的样子。

“老白毛”早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因此,他笑了。心想:老实人,终究是老实人,为别人办点事,总是保密不住的。同时,他还明白了另一层意思。杨宁是聪明人,可聪明人往往是把别人当傻子看的。

看着余广开,他的心软了。他掏出口袋里仅有的十五块钱,塞到余广开的手上,说:“这个,你收着。那个,我收着。”

余广开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收下了。

“老白毛”送走了余广开,看看手表,九点多了。本想出去,现在迟了。农村不像城市,没电影,没戏,人们大多睡了。要找人就得叫门,就得坐到人家的床边,多有不便。他想睡觉,这个时候对他来说,又早了点。今天经历的事情使他烦躁不安,只好在屋子里踱步。一会儿,觉得有点冷,就倒了一杯水捧在手里。这时,他的视线又一次地移到墙角,那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便想到杨宁。觉得杨宁这个人有些讨厌,会看风使舵,会拍马屁,会钻营。又觉得他可怜,比余广开可怜多了。事物的演变、进化,都是有某种原因的,人当然也是如此。演变到什么程度,进化到什么地步,用什么词来做定义呢。在人主宰的世界里,都是人为的。人为地做个定义,再涂上不同的色彩。依然是个表象的东西,本质是什么呢?比如杨宁送肉,目的是想拍他这个局长的马屁,换取贷款。反过来呢,杨宁也不一定就愿意这么做。可是……

“老白毛”继续在屋子里踱步,踱着,踱着,他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墙上,粗粗的,短短的,仿佛是在哈哈镜之中。站着,看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我吗?不是我又是谁呢!”

一想到自己,浑身又打了个哆嗦:唠叨了别人那么多,你自己呢?特别是现在。

一天了,听了汇报,看了现场。措施呢?办法呢?季节不等人呀!

“老局长,您愿意接见我吗?”又一个声音传来。

“老白毛”吓了一跳,差点没叫出声来。一时的思想太集中了,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找他。听出来了,是早晨的“黑头小子。”

他立刻开了门,叫道:“进来,进来,哎呀,真是你呀,黑头小子!”进来的,正是早晨的那个年轻人。“欢迎你,你,你怎么这个时候……坐坐!”

“老白毛”变得快活了。年轻人在余广开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迅速地瞅了瞅屋子里小方桌,小铁床,晾毛巾的铁丝,还有墙角的那只塑料袋。然后,审视了一下“老白毛”的脸。这张脸:和蔼,沉静,深邃。

“老局长。”“老白毛”刚给年轻人倒了杯水,年轻人就说道:“我想请教您个问题,可以吗?”

“老白毛”的心咯噔了一下:“这个黑头小子,还真的不是等闲之辈!”说:“噢,只要知道的,一定奉告。”

“您为什么不批给他们五万块呢?啊,我早就来了,偷听了你们的谈话!”年轻人从容地说道。

“这,这个问题吗。”“老白毛”一惊,立刻,又以十分轻松的口吻说:“很简单,银行也没有钱嘛!”

“他们的要求也是实际需要呀!”

“嗯!”

“您到底怎么打算呢?”

“两条,要么给,要么不给!”

“老白毛”很狡黠地伸出两个指头,眼睛斜视着对方。

“那么,给便怎样,不给便怎样?”年轻人问道,一脸的严肃。

“当然,一切都要考虑是否有利!”“老白毛”答道,却又有些不以为然。不过,那双好眨动的眼睛却不眨了。

“这么说,有困难也要给五万块了!”

“这个,很难说。当然,有别的路子更好。”“老白毛”说道。可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

年轻人微微一笑,掩饰不住地显露着胜利的表情。说:“农村办企业,与其他企业到底有什么区别,共同点又是什么呢?”

“老白毛”暗暗地佩服这个年轻人,提出的问题虽不新鲜,却无一不是内行人能说出来的。可见,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而且对农村办企业有极大的兴趣。同时,也有些不解,他提这个问题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考考他这个局长,还是转弯抹角地替杨宁做说客?不过听语气又不怎么像。现在已经处于这种境地了,容不得他多想。说道:“大体上说,农村企业产生于农业,原料来自农村,产品回归农民。共同点,就是同样要采取不同于农业的生产经营方式,获得效益。”

年轻人似乎是很诚服地点点头,说:“就是说,农村办企业与国营集体企业,所走的路不同吗。既然不同,农村办企业应该走什么样的路子呢?”

“老白毛”的两只手,不由得摸了摸光光的头顶,眼睛开始发热了。觉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仅外表与众不同,内里更有一种不同于他身份的气质。不知怎的,“老白毛”变得严肃了。说:“这条路嘛,就是从实际出发,因地制宜,由小到大,由弱到强。要为农业生产、农民生活,提供服务。要为城市大工业搞好配套。然后,逐步发展!”

年轻人一下子站了起来。立时,两只眼睛晶亮得像黎明前的启明星。说:“老局长,您认为,金光公社的企业,走的又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子呢!”

“老白毛”第一次在年轻人面前,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了。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偏远的地方,竟遇到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有勇有谋,有思想,有见解。

“老白毛”也站了起来,脱口便说:“金光公社总体思路是对的,只是……”

顿时,“老白毛”说不下去了,张开的嘴竟然一时没合上,眼睛像着了魔法似的,愣愣地看着对面的年轻人。他的脑海里立刻翻腾了起来,一个问号接着一个问号向他冲来,仿佛进入了地下迷谷……

慢慢地,“老白毛”的眼睛里闪出了火一样光芒,像一团才从云海中钻出来的太阳!

金光公社的企业,从小建材,小运输,小加工,再到农机修配、农用肥料、饮食服务等起步的。仅仅两三年的时间,跨越了前几十年想都没敢想的过程。

发展,需要大量的投资,农民能筹集多少,国家能扶持多少?先发展起来的企业,刚刚才能运转,收支还没平衡,还要扩大再生产。

再发展,迈大步,上台阶!好是好。可是……想一口吃下一条鲢鱼,明天就能长胖。这能说是: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简直就是……

哎哟,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为什么没看清呢。亏他还是做了多年农村和基层工作的领导,却不如……他真的感到愧对面前这个“黑头小子”了。

“黑头小子”呢,则变得像个羞怯的大姑娘,满脸含着笑。说:“老局长,请您别见怪,我以前不怎么了解您,还以为您也是那样子的人,下乡不过一顿吃喝,工作任嘴说。实在是……”

“哈,黑头小子,你真敲到点子上了。见怪什么,我最喜欢你这样的人了!”“老白毛”未等“黑头小子”说完,并紧紧地握住年轻人的手。说:“你说,我们现在怎样才能尽快走上稳妥的轨道?”“老白毛”完全是用请教的口吻了。

“老局长,自从我进了轮窑厂,就在想这个问题。提了几次,就被杨主任批了几次,也就一直闷在肚子里了。国家不是说,经济要调整,企业要整顿吗。还有四个字方针:关、停、并、转。他们却要大力发展,不看实际情况,一股风地往上轰。成功了当然好,不成功呢,又是一刀切,这不就是损失吗!老局长,轮窑厂应该停建。因为,资金没办法解决,还有,没有煤炭烧呀。这两年,全县一下子增加几十座轮窑,煤炭全是东捣西挖的,缺口太大了。大部分轮窑,一年只能烧两三个月,亏不亏呀。把能拿出来的资金,放给其他能够正常生产的企业,管理好了,效果一样好吗!”

年轻人说得激动了,解开衣扣,挠了挠晶亮的前额。又说:“轮窑停建只是暂时的,休养生息,缓口气。但机器不能停,人更不能散,刘坎轮窑是二十二门,砖机配套小了,坯子跟不上,可以为他们生产半成品,这样不就活了嘛,老局长!”

“哎哟,黑头小子!”“老白毛”简直高兴坏了,他又一次紧紧地握住了年轻人的手,“你,你,真是个黑头小子!”

“老白毛”一把将他拉到那十五瓦的灯泡底下,仔细地端详一会:这张脸还是早晨见到的那模样,两撇小胡子,浓浓的鬓角,线条分明的嘴唇,细长而又略带粗犷的眼睛。

“老白毛”心说:想不到啊,又有什么想不到呢,世界上的万物从来就不是绝对的统一。他不知不觉地又摸了摸光光的头顶,轻轻地叹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呀。”

忽然,“老白毛”问:“你叫什么名字,真是的,说到现在……”

“李登峰。”年轻人说:“原来叫李家贵,初中毕业去当兵时,我自己改的。”

“李登峰,退伍军人。”“老白毛”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品味着一杯茶似的。

“老局长,您可能饿了吧,都快十二点了。”李登峰忽然说:“我还带了两个芋头,熟的。”

“哦!”“老白毛”一惊,拿过芋头,也不看看干净不干净,就塞进了嘴里。嚼着,嚼着,不知怎么想起来的。说:“一斤芋头二斤屎,肚子不好还不止,夜里可要盖好被子哟!”

李登峰先是一愣,接着,笑得喷出了芋头。

“老白毛”也笑了。

第二天,天一亮,“老白毛”就跨上车子往县城赶。

要停建轮窑厂,这第一关就要经过县委张书记。建厂是他批的,停建,没有他的批准……

“老白毛”刚一出街口,就迎面碰上杨宁。“老局长,吃早饭呀,您这是……”

“老白毛”怕耽误时间,停下车,一只脚还踏在脚踏上,没作什么解释,只是说:“轮窑厂要停建,你和周主任他们说一下,等我回来再研究。”然后,跨上车,走了。

县委张书记虽然才四十来岁,却是这个县人人都佩服的人。勇于思考,敢作敢为,办事不拖拉,不轻率,更不将任何做错了的事推到别人身上。故此,人送绰号:张过硬!

张书记对农村企业的情况很熟,甚至比“老白毛”这个主管局长还熟。金光轮窑厂的情况早已知道了,由此,对全县企业的发展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也有了一个更清醒地思考。全县一下子启动了三十多座轮窑,资金、能源都让县里很被动,对整个经济的发展也都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正准备着找“老白毛”讨论这个问题。这倒好,“老白毛”来了。

“老白毛”在汇报金光轮窑厂已处于困境的同时,着重介绍了李登峰的意见。张书记立马拍板:“好,就这么办!”

“老白毛”在来的路上,还在担心。这举棋落棋,关系着大局,一定要有关部门研究讨论一下。结果……出乎意料。

当“老白毛”又翻上那个坡,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太阳正在西山顶上,那颜色比火还要红,像一个熟透的苹果。天幕变低了,夕阳将一堆堆,一片片的云彩镶上了边,撒上了线。天空、大地,像缤纷的花园。

“老白毛”摸了摸光光的头顶,解开衣扣,手搭凉棚,向轮窑厂的小草棚那看去。草棚门口有不少人聚在一块,像是在开会。他没有多想,拖着车子,奔昨天早上走过的那条小径,走去。

“啊,老局长回来了!”杨宁第一个发现了“老白毛”,像是救星到了似的,叫道。

本是吵吵嚷嚷的人们,安静了。接着,都转过脸来,注视着这个拖着车子的,叫什么局长的“老白毛。”

“老局长回来了。”周主任,余广开都在。

“呵呵,你们在开会!”“老白毛”笑着说。

“哪是开会。”余广开张了半天嘴,也未说出话。杨宁抢先用哭似的声音说道:“都是来要钱的,老局长,这可怎么办呀!”

“要钱?”“老白毛”不解地问。

“集资的钱嘛!”杨宁答道。

“老白毛”那两道眉毛耸了耸,微微一笑,说:“那当然啰,不建厂,不给人钱怎么行呢!”说着,他转过身,看一眼望着他的人。有上百个,一半以上是上了年纪的。有戴“老头帽”的,有穿旧棉袄的,有着单衫的。有焦虑的,有不满的。

“白毛老头,听说你是什么局长,是你要轮窑厂停下的?”一个站在前面,瘦得青筋像蚯蚓似的,长着满脸胡子的人,以质问的口气打断了正要说话的“老白毛”。

“是的”。“老白毛”微微一笑,答道。

那人又说:“那你给我三百块钱吧。我儿子干了七个月,值多少钱,也给算算。我们可不像你当干部的,到月摁个手印,钱就来了。泥巴里头抓钱,容易吗?”

“还我们的钱……”

“我们要盖房子,要娶媳妇……”

接着,很多人都叫了起来。

“老长保,你发哪门子火,老局长来了,不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吗!”杨宁冲那人甩了一句。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老白毛”。

周主任说:“大家不要发火,我们正在研究,还是听老局长说说吧。”

余广开则是满头大汗,两手抓耳挠腮,不知说什么好。很明显,他是在为“老爹爹”担心呢。

“爸爸,你闹什么啊!”李登峰忽然从草棚后面窜了出来。叫道:“轮窑厂要停是对的,不停,你拿不到钱,也拿不到砖。”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老长保的火更大了,脱下鞋子向李登峰砸去:“你一天到晚不归家,吃我的,喝我的,我这是老门(母)猪卖甚哩,倒贴!我不要钱,不盖房,你要打一辈子光棍!”

“呵呵,老哥,别砸了。再不好是儿子,还能来真的?”“老白毛”连忙抓住他的手,鞋子没砸出去。他也不好再砸了,只是气得冲地下吐了一口唾沫。

“老白毛”这一手引得全场人都笑了,气氛也就缓和了很多。

“老白毛”微微一笑,像是遇到了好机会似的,接着说:“老门猪卖甚,暂时是倒贴,可几个月以后给你下一窝小猪,不是赚回来了吗,啊!”

这时,人们的笑声更大了,气氛完全转到像看戏似的。就连老长保自己,也忍不住地笑了。

周主任走到“老白毛”的身边小声地说:“老局长,您的意见,我们党委做了慎重的研究,认为现在停,恐怕不好。老局长,这是我们新拟的计划,您看……”

“老白毛”微笑着接过那张纸,看了一遍,又还给了他。说:“周主任,我还是要给你泼个凉水。这样吧,今晚我们再细细地研究一下,怎么样?”

“老白毛”看了一眼正在静听的人们。说:“还是叫他们都回去吧,春耕生产快来了,大家都有事。”

周主任瞅了一眼面前的人们,有些为难。说:“还是老局长,您,您说两句吧。”

“老白毛”笑着点点头,没有推辞。

他向前走了两步,手习惯地摸了摸光光的头顶。说:“好,我说两句。是我说的,要停建轮窑。实际上,第一个提出来停建的,是这位‘黑头小子’”。

他一指李登峰,场上所有的人,连周主任,杨宁,余广开等,都一起向李登峰看去。

李登峰正站在那儿,瞅着那高耸的烟囱出神。人们的眼睛都睁大了,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特别是老长保,像是看见从鸡窝里跳出了小鸭,惊异的不得了!

“老白毛”接着说:“你们不要以为他是瞎逞能,他是对的。他有头脑,有远见,比我们都聪明。不过,你们大家也没有错,你们说的也有道理。这两年过上好日子了。可是,过去的穷坑还没填平,都需要钱嘛。”

“老白毛”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们都是当家人,都会算账。一年有多大的收入,才能干多大的事。李老哥,登峰说你家五口人,今年能有个三千块钱的收入吧,盖三间瓦房差不多够了。要娶房媳妇,没有两千块不行吧。你说,这两件事,能一年办吗?要办,就得借债。不是说:凉是风凉,穷是债穷吗!当然,这是过去的说法。终究,是叫人受急呀。要是做两年办呢,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人们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还有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在点头,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仿佛听得很入耳。

“一个公社和一个家是一样的,也只能有多大的收入,办多大的事。我们金光公社花了多大的精力,拿出了三四十万元,办了那么多的企业。还差呀,差了上十万啦。从哪里来?”

人们开始小声说话了,像是开座谈会似的。

“你们知道吗?轮窑的投资要十七八万元,要占整个投资的一半。能拿出来的钱,就是这一半。就是说,其他企业都不建,才能将轮窑建起来。实际上呢,这些企业都建了,建成了,却不能真正地运转。我们停了一座轮窑,可以救活一大片。何况,轮窑的窑体,是暂时缓一下。砖机可以生产呀,你们仍然可以上班嘛!”

人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是气,是思考的表情。

“我们的目的,既不增加国家的负担,还发展壮大了我们自己。摆脱了贫苦,创造了幸福。现在,是到了一个关键时刻,老哥们,我们是继续向困境里钻,还是寻找一条更好的路子呢?你们想想,轮窑应该不应该停呀!”

“老白毛”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动情了。

说者动情,听者也非木石。人们都静静地听着,不言不笑,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老白毛”看了他们一眼,心里明白,中国的老百姓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通情达理的人。不管什么事,只要说通了,没有什么不能改变的。

“老白毛”又看了一眼周主任,杨宁,余广开他们。他们的表情各异,唯一一点是统一的,嘴都张得老大,眼睛有点出神。

“老白毛”知道,他们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他相信,一条新的路子就在眼前。

“老白毛”又习惯地摸了摸那光光的头顶。

年4月初稿于派河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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