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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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7/17 13:28:00

奔进城里(短篇小说选二)

高粱

1、爱红

爱红小时不叫这名,叫“蕙芝”。

上小学五年级,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山村偏僻,开始没啥动静。邻村几个在县城上中学的“红卫兵”。他们响应上头号召“回乡闹革命”,热情高涨,在各个小学各个村转悠,发动“革命”。到蕙芝在的小学,他们要大家积极参加“红小兵”组织,组织大家批斗老师,参加村里斗地主斗“走资派”的批判会,举着纸糊的小旗,跟着中学的哥哥姐姐们押着“坏人”游街。

蕙芝在班里学习好,各项活动参加积极,加入“红小兵”报名也积极。

“叫什么名字?”红卫兵哥哥拿本子登记。

“蕙芝。”

“蕙芝?这名字不好,花花草草的,小资产阶级味太浓,要改。”“红哥哥”皱眉头。

“家庭出身?”又问。

“是,是,是地主。”蕙芝回答有些犹豫了。

“地主狗崽子!那,想混进我们红色队伍?不行!别说不能参加红小兵,批斗你爹,你也要上去陪着呢。”“红哥哥”一脸正气。

蕙芝回家哭着埋怨爹,给她起的好名!又埋怨爹,你们旧社会干啥不行,非要去当地主?再到学校,自己做主,把名字改了,叫“爱红”,取“热爱红太阳”的意思。

但名字改了也没用,红小兵仍不能入。转过年,连初中也不能去上了,贫农、下中农的孩子才有资格上。

爱红就回村,参加生产队劳动,跟着大人出坡,刨耙耕锄,肩挑手提,啥活都干。工分只挣个半劳力,一天五分工。

干着干着,就长大了,工分涨到一天记七分。贫农家的闺女,一天记八分。

长着长着,也长成大闺女,到找婆家出嫁的年龄了。

可出身地主,贫下中农家的没人愿娶。“人是好人,长得好,身体棒,言语不多,啥活会干,能过家好人家。可是,得为后代着想啊!”

就成了“剩女”。

就托媒人。媒人听了,摇头:“难凑合。贫下中农家的咱是不能想了,鲶鱼找鲶鱼,嘎呀(一种当地野生鱼)找嘎呀,咱只能在‘地富反坏右’里找了。”

就找了李成业,家庭出身:地主。

李成业下生时,接生婆找的林泉庄孙老婆子。孙老婆子的接生技术,一是自个生头生孩时,看婆婆咋接生的,再就是再生孩子时,靠胆大,自已琢磨自学的。来接生李成业时,正值半夜。李成业个头大,孙老婆子撸起袖子,三拉两拽,就拖出来了。到李成业会坐时,就歪着头,象脖子担不动脑袋。那头在脖上,象个葫芦要从秧上歪下来滚到一边。一直到现在,那头还在脖上歪歪着。

李成业上小学时,老师不待见,同学欺负,他就变得沉默寡言,有些木呆呆的。五年级没读到,他就不去学校,回家干活了。

爱红找了李成业,家庭成份不好,还是个歪头,心里一千个不如意。但自个那出身摆着,看周遭同样出身的,不是找到年龄大的,就是身有残疾的,又加自己的爹和李成业的爹,当年是平起平坐的财主家,土地,买卖都有往来,也有交情的。两老的做主,这亲就定了。择日,婚结了。

土改时,地主家是扫地出门。李成业一家就在住村里废弃的场棚里。到李成业结婚时,他爹给他们盖了两间土坯新房,还拉了一腚饥荒。生产队干了几年,饥荒也没还上。上世纪80年代分产到户,爱红在地里没白没黑干,身子都卖在那地里,一年就把饥荒还上了。第二年,打的粮食,就吃不了。第三年,可以卖粮手中有钱了。

生的儿子,长大上高中,考上了在县城的县一中,吃住在那,学费也高了不少。家里的余粮去卖,价钱老不长,低低的,别说供儿子上学,光家里搅裹,也不够。

爱红就对李成业说:要挣钱,就得到城里去打工。你去?

李成业说:那县城我才去过几次?去了就掉向,东西南北分不出,看那马路上的车啊人的,就头晕,我不去。

爱红说:看咱村年轻的都去了,要不我跟他们去试试,不能在家里让尿憋死。

爱红去了县城一家瓷砖厂,将烧好的瓷砖打包入库。后来又到一家化工厂,穿着厂里发的高领紧袖口紧裤角的工作服,头上戴着防化用的面具口罩,将生产的一种白粉装袋入库。味道难闻,工人们都说有毒。但工资高。

厂里有个技术员,是专科学校毕业来的,每天都到车间转几圈,指导操作规程,检查产品质量。这天下班出大门口,技术员拦住了爱红:红阿姨,我观察很久了,看你干净麻利,有眼色,学东西也快,我爸爸在郊区有个小厂子,有十几个人,你去给他们做饭,好吗?在这里干活,长时间接触化工有害气体物体,对身体不好,我和爸爸说,给你开一样的工资。

这不是天上落下的好事?女人做饭,那是不用学的活,再说十几个人的饭,也不会比这上班累。行!爱红答应。

技术员姓林,他爸爸还不到五十岁。爱红去上班,叫老林“林厂长”。老林笑笑说:一个小厂,还不如人家一个小组的人多呢,叫啥“厂长”,叫我林哥,或叫老林就行。

说起来,爱红也才知道,老林的爹,民国时是县城的小企业主,“文革”中自然也受了不少难,也影响了老林的上学、就业,现在政策一好,他就自己干起来。

老林的妻子,前年得病故去了。

爱红给上班的工人做饭,也给老林做饭。

半年过去。

这天,爱红回到山里老家,对在家的李成业说:咱们离婚!

李成业急了,手指着她:“你,你……”说不出话。

“你别你、你的。我跟你,没生活。我跟人家,才知啥叫生活。”爱红说。

“干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都快二十年了,孩子都上中学了,咋就没生活?”公婆不理解,娘家爹娘也不理解。

“我在那城里,老林下班回来,一进门,就先抱抱我。逛街逛商场,出去散步,老林都是牵着我的手。”爱红对娘家娘、对婆婆说。

亲娘说:“这是你这大年纪说的话?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婆母娘说:“正经人家,哪有说这个,想这个的!”

爱红象没听见。

就拖着李成业到乡里摁手印,扯了离婚证。

就收拾东西,一去不返,奔进了城里。

就一直生活在那,到现在。

2、金生

金生的爹,是个“老革命”。

年,当地人都叫“民国三十二年”,先是旱,后是涝,遭蝗虫,遇霜冻,地里颗粒无收。村人吃树叶,啃树皮。树叶树皮吃啃净了,开始死人。村里一天死好几个,到最后连帮忙埋的人都找不到。

人们就开始外出逃难,下关东。年轻不想跑远的,就跑去当兵,混口饭吃。

金生的爷爷奶奶,都饿死了。把双亲草草掩埋,金生爹就跑到东山吉吉寨,参加了共产党的游击队。

在游击队,也不是每天都有饭吃。老百姓都跑了,哪去找吃的?也是饱一顿饥一顿的。游击队的头头说:上级说了,要打持久战,等咱们熬过这一关,打跑了日本鬼子,就有饭吃了。打跑了日本鬼子,仗还是打,是与国民党打。游击队这时也成正规部队了,部队首长说:“打倒蒋家王朝,建立新朝代,咱们就要分地,分村里地主的地,人人有份,家家有地种。”

金生爹的爹娘,是逃难来到墨河兔崖村的,给村里的地主李掌柜当长工,住的是李掌柜的破场棚,能有属于自家的一垄地,那是一辈子的梦想啊。金生爹打仗就卖力,就盼多打胜仗,早打完仗。

仗终于打完了,已升至排长的金生爹,硬是要求复员回到了家。回到家,也分到了地。

只是这地没种几年,又成立互助组,合作社,最后是公社,大队,地又入社,成了公家集体的。

刚分到地那几年,金生爹整个身子都卖在地里,日子也是过的省吃俭用。终于用积攒下的粮食,盖了两间石头小屋,搬出那四处透风的破场棚。可一下又收回了地,到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一年下来,那分的粮食,仅够吃的。在村里又是独门独姓,光棍一条,找媳妇就有些难,到了三十多岁,才找了金生娘。金生娘是改嫁来的,带着两不大的闺女,等生下金生,那日子就更紧了,队里分的粮食,都不够吃的了。

等金生长大上中学时,又变了,生产队解散,金生家又分到了地。金生爹说:扑腾半天,又回到了几十年前打完仗回来时的样。他就又整个身子扑在那分到的地里。几年过去,打的粮食够吃的了,家中还有了存粮。

这时,也恢复了高考。金生小学初中没念好,上高中也是刚够着录取分数的边,考大学考中专,连考两年,都落榜。金生爹就说:土是根,地是本,土地能生金,来家种地,比啥也强。

金生就在家种地。山村里,地少,还大都是山坡地,靠天吃饭,三年两旱的,收的粮也少。积攒几年,卖粮的钱,给两个姐姐做了嫁妆。又积攒几年,盖起了三间砖房,这是村里年轻人找媳妇必须的,你总不能把人家娶到天井里,大街上啊。

可这时,金生也大了,都超过二十五了,找媳妇就有点难。三拖两拖,就过了三十岁。

村里的年轻人,还有村里的中年人,这时都到山外城里打工挣钱了。有时,金生也想去,可爹一听,就骂他,说:咱就是庄户人,在家种地,才是正干!硬拖着金生,每天还是扑在那地里。

这天,要到地里栽地瓜苗,需从村头的井里挑水。金生爹在地里等了两个时辰,地瓜秧苗他都栽了半块地了,再不浇水,就要干死了,也不见金生挑水来。气呼呼回去找,见那挑水的两水桶,还有那担杖,扔在上坡的半路上,人,不见了。回家一问,才知,到城里打工去了。

金生这一去,就大半年不回来。

到秋天收庄稼种麦子,金生爹和老伴忙不过来,就打听本村在外打工的人,坐上车,到县城找金生。金生在个厂里干装卸工,住在厂里的宿舍里。厂里的活累点,但他已攒了不少钱,是在家几年也挣不到的,置办了几身新衣裳,也买了摩托车。他爹来见了,差点都没认出来。说到回家帮忙种地,金生头一扭:死我也不回去!

金生爹娘都年老了,那地种着就费力,庄稼长得也不出息。金生爹就在地头看着叹气:瞎了这地!

金生呢,仍然在城里打工,只在逢年过节时,才来家一次,有时住下待两天,有时连住也不住,当天就赶回去。就是在家,对坡里那地,问也不问,看也不看。

又过一年到秋天,金生爹又来到城里找金生。这次,老人拄上了拐杖:你再不家去种地,我和你娘都没吃的了!

金生说:我早算好了,种咱那山坡地,土薄旱不收,种子化肥农药,人工不算,一亩地种一年收下来,还倒赔二百多块钱呢。

金生拿出一千块钱,递到爹眼前:拿回去,够你和娘一年的口粮了。

爹气得手打颤,没接钱:我是建国前“老革命”,国家给我的钱,一月比这多,我不需要你的钱!回头“笃笃”拄着拐杖走了。

后来,金生娘没了,金生爹更老了,三伏天里去地里给棒子锄草,回来连热加累,倒在床上起不来。金生赶回家,爹说:“咱那地,真要没人种荒了?”

说完,就咽了气。

金生在外打工,省吃俭用的,他在积攒钱,说要在城里买房安家。周围的同事朋友,也帮他找媳妇。金生说:他找就要找个城里的,工人家庭的,也就是家里没地的,不指望种地吃饭的。这样就难凑合,婚事就一年年拖下来,一拖拖到了四十多。

后来,还真找到了个城里的,是县城原先百货大楼的售货员。百货大楼改制破产,女人下岗,原先的男人诈骗进监狱,房子都赔上了,两人离婚,上中学的儿子女人带。女人和金生在一个厂里打工,三碰头两接触,金生用积攒的钱支了首付,买了城郊的套小产权房,名字落的两人名。女人不用住出租屋,金生不用住集体宿舍的大通铺了。

装修好房子,住进去第一晚,金生按女人的要求,洗了澡,早早上床。女人也洗好了,靠过来,头拱进金生的怀里,手摸着金生脸,问:

金生,你老家不是有房子有地吗?

是,有房子,有地。不过,房子破了,塌了,地,荒了。金生说。

我好想到那里去生活。到地里去种庄稼,住在草房里,有个大大的院子,豆棚瓜架下,喝着山里甜甜泉水泡的茶,好有诗意的田园生活!女人向往地说。

“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中学课本上学过的诗,女人随口念出来。

金生听了,默默拿开女人的手,将女人头搬到枕头上,默默起身,默默来到阳台,默默掏出了根香烟,点上。

金生极少抽烟。

作者简介:高粱,原名王昌德,男,年12月出生,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人,淄川区广播电视局退休。近年在《北京文学》《山东文学》《飞天》《大地文学》等报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多篇,小小说曾被《小小说选刊》选载。微博小说《我的挖墓经历》获大众报业集团大众网微博小说大赛三等奖,短篇小说《晕河》获山东省首届网络小说大赛三等奖,短篇小说《雪花飘啊飘》获光明日报社“邮政故事”征文二等奖。另有多篇散文在省市获奖。

编辑:高生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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