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糕
小时候我吃过好多种糕,黄糕、黍糕、白高粱糕、二牛筋糕、玉米面拿糕、红高粱糕。
黍子剥了皮就是黄糕,没剥皮的叫黍糕。白高粱糕,也叫素素糕,做出来是棕色,有股特殊的味道,小孩子不爱吃,大人们却当宝贝用来待客。二牛筋糕和白高粱糕颜色差不多,但吃起来比白高粱糕筋道,大人们喜欢的不得了,但队里种了一年就不种了,因为产量太低。
玉米面拿糕是我们的家常便饭。吃得时候从腌菜缸里舀点盐汤蘸着吃,要是滴个酱油点儿,滴个麻油点儿,切点儿葱花,那就香得不知道天日了。冷拿糕最香,半后晌放学回家,铲上一块儿,上面抹点咸盐,抹一个油点儿,边玩儿边吃,十分快乐。
有一年下乡干部给引进来一种据说产量很高的红高粱。每个队都种了不少。
秋天到了,红高粱长势喜人,比玉米都高。红红的穗头举在空中,远看像村中着了火,近看像一个个大火把。红高粱颗粒大,饱满,产量高。社员们非常兴奋,这下肚子有福,不用挨饿了,好好吃糕吧。
红高粱分回了家,人们迫不及待地背到了磨面房。磨下的面不白,淡淡的红赭色。女人们兴奋地开始蒸糕。蒸出来一看傻了眼,糕又硬又酥,一吃,涩得拉嗓子。她们赶快走到街上互相交流做法,怎么也不得要领。但肚子饿得咕咕叫,这就是口粮,不吃不行,就勉强吃吧。谁想吃到肚里还不好消化,吃多了上火得拉不下。有的小孩子拉不下,气得把裤子脱下来扔了老远,继续拉,还是不顶事。那就熬糊糊吧,熬出的糊糊紫红紫红的,喝到嘴里也是涩的,照样喝完拉不下。
人们没了办法,只好掺和一半玉米面凑合着吃。好多小孩子们不想吃,饿得直哭,哭得大人心疼。
人们走着站着劳动着都在议论这红高粱。有人不知从哪里听说这红高粱是东北喂牛的东西,也有人说是做酒的,反正不是人吃的。
妈妈是个细心的人,她经过观察,发觉这红高粱泡在水里掉色,就把高粱一次一次地掏,掏了好多次的红水,再晒干,磨成面。面没那么红了,做出的糕也没那么红了,吃的时候没那么涩了,比以前好咽点儿了,但还是不能多吃。她把这个方法告诉了女人们,好多人家模仿,也有些女人们表示又忙又费事,顾不上这样做。我们每天打水,妈妈掏红高粱晒红高粱,本来忙碌的日子更忙了。
妈妈还在动脑筋,左思右想,左尝右尝,觉得这高粱发涩就是因为外面这层红皮。这每天淘高粱,费水费力费时间,不如上碾子把外面的皮碾一下,用簸箕簸出去喂猪,再磨面吃。我家那头猪自从吃上红高粱后,上火得眼睛发红,不长肉直长毛,扎煞着越看越像颗红高粱穗子。鸡吃了红高粱,热得鸡冠火红,浑身鸡毛炸开,都不下蛋了,都要抱窝孵蛋,妈妈给它们洗澡降温也不行。
当时下乡干部轮着在老百姓家里吃派饭。好多人家一听说派饭就紧张,就害怕。一来怕自己做的饭不好吃,二来家里穷,没有什么好吃的,总觉得下乡干部不白吃老百姓的饭,给钱给粮票,吃得赖了拿不出手。
这一年,家家户户被红高粱折磨着,空气都弥漫着红高粱的涩味儿。女人们天天议论红高粱,议论着明年还让种的事情,议论着下乡干部,议论着轮到派饭给他吃啥。胆大的人就说:“怕啥,派到我家,我家有啥就给他吃啥,他让种红高粱就给他吃红高粱,让他尝尝啥味。”有的说:“怕他啥,咱贫下中农能吃,他就不能吃了?”“明年再种,把咱们吃死,他能好活?”
议论归议论,每当派来饭大家还是挪借着给干部吃点好的。轮到高明家派饭,他家很穷,只有红高粱了,想借点玉米面也借不上,只好给这个下乡干部早上喝高粱面糊糊,煮高粱面窝头,中午吃高粱面拿糕。晚上他来了,看见又是高粱面糊糊,没吃,放下粮票和钱就走了。听说还有一户人家也是这样。
第二年,下乡干部调走了,红高粱也不种了。
“民以食为天”。大人们忘不了那年的红高粱糕,我们小孩子更忘不了,因为好多孩子终身留下了后遗症——上火就拉不下,憋得肚子疼。
红高粱,成了我们童年一场痛苦的记忆。
作家简介
高建英,大同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定安营记事》。作品散见于《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