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白癜风医院 http://www.bdfyy999.com/photo/mingyifengcai/715.html杨朔(—),原名杨毓,字莹叔,蓬莱县城里人。当代著名作家。
杨朔的父亲杨清泉是清末秀才。杨朔幼承家教,7岁入小学读书,四五年级时已写得一手好文章,倍受师生赞赏。年去哈尔滨,在太古洋行作练习生、办事员,业余攻读英语,并受业于李仲都门下,研习中国古典诗文,曾在《国际协报》、《五日画报》发表旧体诗。他清高狂放,纵情诗酒,常与三位好友聚而豪饮,赋诗抒怀,号称"四酒徒"。"九·一八"事变的炮声惊醒了他的诗人梦,"时常睡到半夜,忽然惊醒,耳边上轰隆轰隆响着敌人的过路坦克",就象"从胸口碾过","心都碾碎了"。于苦闷中,他贪婪地阅读《铁流》、《毁灭》等书籍,接触中共地下党员金伯阳,"春风""透进精神里了"。他针对日军建立伪满洲国,侵略、分裂中国的阴谋,有计划地选译美国作家赛珍珠描写中国的小说《大地》部分章节,登载于《大同日报》副刊,不久,被日军新闻检查机关勒令停载。年初,他被迫离开哈尔滨赴上海太古洋行工作,其间集资筹办北雁出版社,出版郭沫若的《北伐》等进步书籍。年"七·七"事变后,他毅然辞去太古洋行工作,投身于抗日救亡宣传。同年9月去武汉,与友人合资筹办文艺刊物《自由中国》和《光明周刊·战时号外》副刊,"不为盈利,而为唤起民众"。同年末,经西安八路军办事处介绍赴延安。年春,奔赴山西抗战前线。临汾失陷前辗转到广州。年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组织的作家战地访问团,奔赴华北各抗日根据地,随八路军转战南北,写下许多反映中国人民抗日斗争生活的优秀作品,中篇小说《帕米尔高原的流脉》是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年春,杨朔奉命回延安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他从冀西出发,7月方至延安,会已开过,遂到延安文艺界协会,继续从事创作,后进中央党校学习。先后发表《月黑夜》、《大旗》、《霜天》、《麦子黄时》等短篇小说。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年冬,到宣化龙烟铁矿体验生活,创作了反映矿工斗争与生活的中篇小说《红石山》。
年秋,杨朔以新华社随军记者身份随晋察冀野战军转战于华北各地,参加清风店、石家庄和平津战役,于戎马倥偬中写下大量通讯报道和短篇小说,创作了反映华北解放战争的中篇小说《北线》。
建国初,杨朔调任中华全国总工会文艺部长,先后到东北和华南采访,创作反映解放军战士、铁路工人抢修铁路事迹的中篇小说《北黑线》和《锦绣山河》。年12月,以《人民日报》特约记者身份奔赴 战场,写出大量战地报道,创作了反映 生活的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荣获朝鲜人民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颁发的二级国旗勋章。年调中国作家协会,先后任外国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主任,到大西北及东南沿海等地采访,发表《西北旅途散记》、《石油城》等散文、通讯。年后,先后任中国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副秘书长、亚非团结委员会副主席、亚非人民理事会秘书处中国书记、亚非作家常设局联络委员、秘书长等职,当选为第三、第四届全国政协委员。在外事工作异常繁忙的情况下,创作大量反映亚非国家风貌和人民争取独立、自由、解放的优秀散文作品,结集为《亚洲日出》、《东风第一枝》、《生命泉》等。
年杨朔于百忙中抽暇回故乡访问,应邀作了讲学报告,写下描写家乡胜景的《蓬莱仙境》、《海市》等散文,字里行间洋溢着他对故乡山水、故乡人民的眷恋、热爱之情。
文化大革命"中,杨朔遭到残酷折磨,于年8月3日含冤去世,终年58岁。杨朔一生创作成就巨大,其散文最为突出。他的散文,充满革命激情,结构严谨,语言精练、含蓄,极富诗意,为建国后人们公认的第一流散文作品。年,人民出版社出版《杨朔散文选》,再版《三千里江山》;翌年出版《杨朔短篇小说集》。
帽子
察哈尔龙关西南二十里有座高山,原名黄泉岭,俗话讹做黄草梁。山头是古时的战争要塞锁阳关。察哈尔南部一带的人民,一提起锁阳关,就会津津有味地讲着樊梨花等人的故事。关底涌出一条黑沙河,向西流过一带黄土小平原,一直流入宣化的洋河。黑沙河的南北两岸全是拔海八百到一千米的高山,山头一起一伏的,像是浪头。先前这些山荒凉透了,密密丛丛的尽是一人多高的荆条,难得见到人烟。春三月间,遍山热闹闹地开着野芍药,野蔷薇,紫丁香……一到秋风落叶的季节,霜雪来得早,深山里只有风吼、狼嗥,连砍柴放羊的人也不见了。
一九一二年,龙关当地的农民忽然在山上寻到一种宝贝。乍看来是些红石头,拿到手里,碰到衣裳上,可就染得赤红,洗都洗不净。于是动手挖掘这些红石头,做成颜料,贩到市上去卖。一九一四年,一个瑞典人在北京市上看见了说:“这是铁呀!”从此,龙烟铁矿的宝藏才被发现。首先由段祺瑞经营开采,经过二十多年的变迁,“七七事变”后落到日寇手里,红石山一时热闹起来。
这座山坐落在黑沙河的南岸,从地质上说,是由太古代、原生代和第四纪层所组成。矿床躺在原生代的岩石中间,有葡萄状、鱼卵状等矿层,质量强,产量更富。一条铁路支线从宣化直修到山半腰。山上更修起变电所、风机房、马机道、电车道、高线架子、水泵房等电气装备。火车整天轰隆轰隆地开走,又轰隆轰隆地开来。开走的装满“红”(矿石),开来的装满工人。这不是人,简直是一群一群要宰的牲口,火车也就像装满牲口的屠车,送到屠宰场来。
现在,又有一列屠车开上山了。……
一屠车
正是一九四一年十月的一天,夜来落过头一场霜,满山的野草打得垂头丧气的,骤然老了。傍晌,霜一化,地面冒着热腾腾的湿气。从宣化开来的火车到了红石山脚时,车头掉到后尾,呼嗤呼嗤地喘着粗气,慢慢地推着车爬上山来。赶到停在半山腰,满寿山顶正拉着歇晌工的汽笛。
车上走下个四十来岁的人,头戴青礼帽,身上穿着件古铜色线春小棉袄,敞着前胸。这人叫杜老五,是日本大工头清水的心腹,性子挺阴。他长着一张驴脸,眉毛挺淡,眼角耷拉着,从来不正眼看人,只从眼角睄来睄去。笑的时候一咧嘴,皮笑肉不笑,露出当门的两颗大金牙。清水坐在北京,从来不上山,组里大权都操在组长杜老五手里。在矿山上,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组,每组都有自己的工头,到处设法骗取工人上山,由组长向矿方包活做,从中剥削工人的劳力和工资。这回是杜老五从山下招工刚回来。
杜老五走到一辆铁闷子车前,打开锁,噶啷啷地推开车门,里面冒出一股熏人的屎尿气味。车里塞满了人,每人前襟上都挂着个黄布条,写着龙烟铁矿多少多少号。遇到暑天,车里闷热,锁得又严,曾经有一次,一车人全在半路上活活憋死。现在天凉了,不过闷得个个人也是半死不活的。
杜老五朝着车里催道:“下车吧,别等人请了!”
车里就爬出许多人,乍一见亮,眼睛都刺得睁不开。当中有个老头,快五十了,高眉稜骨,方嘴巴子,走路摇摇晃晃的,精神挺坏。旁边一个二十几岁的高大汉子搀着他的手,又回头关照后边一个妇女说:“大婶,庆儿兄弟下来没有?”
老头叫董长兴,顺德府人,家里原有八九亩破地,头年闹旱灾,收成不够吃的,托人向一家财主借了一斗粮,秋天要还五斗。不想越渴越吃盐,今年偏巧又闹蝗灾,粒米未收,还不起债,地都被地主顶了帐夺去,自己也变成了财主的雇工。搀着他的那人叫殷冬水,低脑门子,大嘴,胳膊有碗口粗,自少孤人一个,给那家财主扛长活。看着董长兴的事,殷冬水气得骂道:“我×他奶奶,他的心叫狼吃了,怎么干出这样没人味的事!”董长兴怕惹事,忧愁总闷在肚子里,埋着头不响,头发可一下子白了许多。
有一天,两人正在地里替财主割马草,忽然被几个伪军绑进顺德城,后来才知道是地主从他们身上拿到一百元安家费,把两人卖给红石山下来招工的杜老五。董长兴的老婆得到信,带着孩子庆儿找到城里去,拉着丈夫的衣裳只是哭。杜老五端量着庆儿,见他也有十四五岁,滚圆的头,脸腮像火一样红,两眼一眨一眨的,长眼毛挂下来,好像帘子,心里想道:“这小子倒壮,弄上山也可以下坑道。”就假意说:“别哭了。我这个人就是心软,叫你哭的我也不好受。也罢,你们娘俩也跟着上山去吧,好赖有你们吃的。”
庆儿娘感激得说不出话,当场给杜老五磕了个头。在路上,他们被锁在闷子车里,一天发两个黑馒头,连塞嗓子眼也不够,又饿又渴,好容易熬过命来,总算到了矿山,满心希望前面会有什么好命运等着他们,但是他们却被吞进虎口里了。
二“红”
一上矿山,最刺眼的是红色。山岭、道路、房屋,矿工的手、脸、衣服,甚至于天上飞的山鸟,地上长的野草,没一处不被矿石染得红嫣嫣的,所以工人们都叫矿石是“红”。矿区共分三部。中部以满寿山为主,日本的管理机构都设在这,就数劳务科最惹人恨。配给工人食粮,发给工人工资,都由劳务科管,工头组长就和日本人勾结一气,千方百计剥工人的皮,恨得大家叫劳务科是“老虎科”。西部全是坑道。翻过东山梁,朝东部沙子地一望,却是一片华丽精巧的洋房。山上的日本人全住在这,过着幽雅的生活。为了保护这些骄子,这里驻扎着矿山自卫队,还在一座大疙瘩上修造一座营房,广岛小队长带着六七十“皇军”镇守全山。工人区散在各地山洼里,低矮的小屋,又脏又臭。杜老五的清水组住在满寿山紧下边,因为山上人太密,只占了一间大工房,对面两铺大炕,能挤六十多人。组里有百十来口子,睡不下,杜老五心眼灵,把工人分成昼夜两班做活,这一班来,那一班去,都在这间房子里倒腾着住。房子的屋顶墙壁被烟熏得黜黑,窗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报纸破的地方,又挡上破草帘子,白天房里也暗得辨不清颜色。董长兴带着家族,单在旁边找了间小土窑,又黑又矮,进屋直不起腰,像个狗窝。下矿做活,杜老五从来不去,全由班长贾二旦领路。
这人瘦得像个猴子,马蜂腰,洼口眼,戴着顶柳条帽斗,随手不离一根小鎯头,一走一摇。他也真能克扣工人。每逢开支,欺负工人不识字,又扣伙食,又刨给工头组长班长等的扣头,算盘珠一扒拉,剩的钱也就没几个了,有时还说你亏钱,逼着你赔。开支时还常发大烟,坐价特别便宜,日本人故意纵容着工人抽。不过贾二旦也有点顾忌,就是不大敢惹一个叫胡金海的人。
董长兴新来那天,正在小窑里忙着扫炕、撮土,胡金海拿着领破草帘子走进来,怪腼腆地笑道:“天冷了,门上得有个挡风的东西。你们新来乍到,东西不凑手,先将就着这个用吧。”就动手帮董长兴往门上挂帘子。
董长兴连声道谢,不觉仔细打量了胡金海几眼,只见他的四方脸上尽管抹的红一块,黑一块,竟是个俊人物:中流身材,宽肩膀,大眼睛,两条眉毛又长又黑,像是蝴蝶须。董长兴一生吃亏太多,不想沾旁人的光,也怕受人的害,见了人总是平平和和的,不远不近。于今这个壮小伙子初次见面,人生面不熟的,可叫他欢喜。从此他便常常接近胡金海,见他做事利落,为人又有血性,只可惜落到矿山上当苦力,有一次忍不住问道:“你有能耐,又是有家有业的,怎么来受这个罪?”
胡金海道:“我有什么家,还不是跟你一样?”
原来他本是河北饶阳人,有一年滹沱河闹大水,他爹拉着他和姐姐流落到龙关。爹死了,姐姐嫁给一个叫王世武的木匠,他也就靠着姐姐住在红石山西南二十来里的大坝口村。别看他外表羞答答的,秉性可强,从少受不得一点闲气。他给人放羊,做零活,主人家骂他一句、打他一巴掌,就赌气跑回去,惹得姐姐哭道:“咱爹就留下你这条根子,你怎么学的像个槐树虫,一走一个罗锅,就不肯迈个正经步!”
可是胡金海越长越拧。十七岁上,日本人在红石山闹铁,他上了矿山。从这组跳到那组,那组跳到这组,最后落到杜老五手里。不过他也学乖了,明知道杜老五的心胸活像蜘蛛网,密密层层的,专想害人,可是离开他,又能往哪去呢?走遍天下,还不是得受气。于是忍口气想道:“算了,别由着意闹吧!”他吃的苦头最多,也最能体会旁人的苦楚,这种同情心把他和董长兴紧紧地连在一起。
三坑道里
天变了脸,纷纷扬扬下了一夜雪。赶天明,北山后猛然起了风,一翻过山头,就像百万大军,呼啸着撕杀过来,吹得半空的大雪片子飘飘横飞,漫山的积雪也卷起来,上天下地,白茫茫的混沌一片。
这样坏天气,工人们谁愿上班。无奈“老虎科”的汽笛一早紧响,贾二旦尖着嗓子叫道:“下点雪算什么?你们也不是金枝玉叶,变的这样娇!谁不去就罚他一天工钱!”
工人的衣裳都是又破又烂,有个抽大烟的工人身上连一丝棉絮都没有,光披着破麻包,腿上包着洋灰袋子。大家只好披上烂棉被,拿条草绳拦腰绑住,权且挡挡风寒。
他们顶着风雪,抖抖索索走到活地,点起黄铜小瓦斯灯,钻进洞子,浑身的肉好像叫风撕得稀烂。大毛驴突然从黑影里闪出来。这是采矿事务所日本人冷野的外号,因他性子恶,动不动踢人。他的身后尾巴似的跟着两条狗:一条是叫“富士”的狼狗,另一条是他的中国助手“烂剥皮”。
大毛驴举起左腕,就着灯光看了看表,呜噜呜噜地叫道:“怎么的这样晚!怎么的这样晚!”一边不顾死活地乱踢一阵,撵着工人快走。
坑道里又潮又冷,顶上挂着一球一球的冰,溜光滚圆。每隔十来步便挂着盏电灯,散出些黄光,照着一片飞扬的红末子,像是红雾。来来往往的人看来都像黑纸铰的的影子,扁扁的,变了原形。五颜六色更分不清,样样东西只显得说红不红,说黑不黑,说黄不黄。
正是用风钻朝矿层打眼的时候,到处只听见风钻突突地吼叫,把人都震聋了。
贾二旦带着工人来到一座“拂面”前(顺着矿层向上打红的槽),上边挂着盏小电灯,暗幽幽的,照见“拂面”的斜坡上放着一张铁板做流子,许多“红”堆在那,还没运走。他提着瓦斯灯,拄着小鎯头,先爬到高头,挂起灯来,左手托着红顶,右手拿小鎯头东敲敲,西敲敲,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听起来顶还结实,不至于塌,便招了招手,殷冬水就抱着个龙虾似的二尺来长的风钻,跟着胡金海爬上去。
打眼经常得三个人。胡金海眼精手快,殷冬水又有股蛮劲,两个人一盘钻,也就绰绰有余。正在他们打眼的当儿,董长兴跟庆儿等人都在装车运红。他们把“红”从“拂面”的铁板上扒拉下来,撮进骨碌马(矿车),一辆一辆顺着轨道推出去。骨碌马冰的可怕,一沾手,像咬似的痛,大家就用肩膀推。董长兴和那个抽大烟的工人合推一辆,铁钴轳碾得轨道轰隆轰隆响,震得耳朵嗡嗡的,好像灌满水。
快到洞口,董长兴一眼望见烂剥皮站在一堆柴火前。他知道这家伙惯会豆腐里挑骨头,诈财骗钱,怕他找碴,就连忙肘了他的同伴一下,推着车跑起来。
烂剥皮早在后面喝道:“慌什么?又没有鬼追命!”三步两步抢过来,紧眨着左眼,拍着车沿骂道:“操你个奶奶,你们这是来骗谁,车装的满都不满!”董长兴明知他要诈财,可是腰里掏不出钱。烂剥皮更火了,用手翻了翻“红”,叫得更凶:“装不满也罢,怎么还有石头?非扣你们的车数不可!”
那个抽大烟的工人僵在洞口,风搅着雪,一阵一阵白旋风绕着他打转。他肚里无食,身上无衣,又有口瘾,早冻的受不住了,浑身直打冷颤。烂剥皮对准他的腿腕子就是一脚,恶狠狠地骂道:“滚你妈的蛋,别在这装蒜!”
那人哼了一声,一头栽倒,只是哆嗦。烂剥皮还不肯放松,对着他的头又铿铿地跺了几脚,一面骂道:“好杂种操的,再叫你装死!我看你的脑壳硬不硬,硬就得干活!”
那人蹬了蹬脚,不动了。董长兴上去摸摸他的胸口,吃惊地道:“唉,他冻死啦!”
烂剥皮先还不信,用手试了试死人的嘴,也有点慌,随后敛住神色喝道:“死就死了吧!反正有的是中国人,死一个半个不算什么!”就把死人横拖竖拉到洞外的沟沿上,拿脚一踹,死尸顺着山坡骨碌骨碌滚到沟底去。风雪正紧,转眼把死尸埋在大雪里了。
四坑道里之二
“拂面”上正在打眼。一开手,胡金海显得并不精明。他把风钻上的风签对着矿层平打,有意无意一歪扭,风签喀嚓地断成两截。
大毛驴爬上来,皱皱眉头,呜噜呜噜叫了一阵,随后端量端量石头碴,摸出根粉笔,上上下下画了二十来个白圈,又做着手势,亲自指挥胡金海照着他
画的地方钻眼。
胡金海在矿山上混了几年,心里像灯一样亮,明知打眼要看好石头碴,才能多崩出红,可是故意装傻,装的像经大毛驴这一指点,才通了窍。就跟殷冬水重新在风钻上装好风签,又动手打眼。
这回,两个人拿出本事来了。
殷冬水抱着风钻,顶在胸脯上,像钳子箍住一样牢实。胡金海叉开腿,拿肩膀扛着风钻的前端,右手稳稳当当地托住风签。风门一开,大股风从风管流进风钻,突突地响,顶得风签紧打着转,咯啦咯啦地钻进红石头去。他们浑身的筋肉一时就像过了电,震得乱跳。
风签转得越快,红末子四处乱飞,把灯都遮暗了。胡金海嘴里咬着块布,左胳膊平伸出去,竖起巴掌,挡开红末子,不时对殷冬水做着手势。一会把手往下压,一会翻着手掌向上提,一会往左撇,一会又往右摆,殷冬水便随着他的手势挪动风钻的方向。风签转的一慢,殷冬水赶紧搬搬风门,只听噗哧噗哧地几声,大团的红末子从风门喷出来,接着又突突地响起来了。
大毛驴守在旁边,绷着个脸,也不禁暗暗叫好。对着表一看,打个一米多深的眼,还不用十分钟。前后不到三个钟头,二十来个白圈都打完了。两个人也冒了汗。
大毛驴一走,殷冬水对着胡金海的耳朵叫道:“真背幸,今天算白卖冤枉力气了!”
胡金海低着眼一笑,也叫道:“不要紧,应该显显本事,别叫大毛驴抓咱白帽子(傻瓜)!别看他鬼,回头看我摆弄他吧!”
打完眼就该放炮。庆儿拐着篮子,送上炸药和炮土。胡金海拿起一卷火药撕开一头,塞进炮眼去,接着又塞第二卷,第三卷……浮头塞进的炸药才带着雷管,拖着根黑漆捻子。装完药,又塞炮土。殷冬水拿起根棍子,使力往里捣。胡金海接过棍子,只轻轻戳了两下,回头对殷冬水一笑。殷冬水明白了,咧开大嘴,照样做去,接着又去摘电灯,撤电线,装进篮子里,领着庆儿先走了。
胡金海拧了拧瓦斯灯的水门挺子,对着水门吹了几口,灯苗猛的大了,足有半尺来长。他擎着灯照照“拂面”下面,见没有人,便用灯苗点炮。先点顶炮,再点中间的,末尾才点底炮。点完炮,不慌不忙走下“拂面”,提着灯往外走。走不到一百步,耳朵嗡地一震,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他一路走,一路数着炮,赶来到大巷子里伙伴们坐着烤火的地方,炮也停了,就问道:“你们听清没有,怎么短了一炮?”
伙伴们正围着火听董长兴诉说那个伙计冻死的情形,殷冬水听的冒火,发急道:“管他什么炮不炮呢!这些事,简直叫人气破肚子!依我的意,先揍死烂剥皮这个兔崽子再讲!”
不知谁道:“一个大烟鬼,死就死了吧,有什么可惜的!”
董长兴叹道:“你不知道,他的心可不坏呢。我也劝过他:‘你不好把大烟忌了么?日本人让咱抽,自己可不抽,明明是坑害人!’你当他不懊悔么!懊悔得掉泪呢。还答应我忌烟,可是过一天又对我说:‘我不忌了。咱们这样人,早晚没有好死,抽口烟,迷迷荡荡的,倒能忘了那些难受事!’”
又有人道:“你们没看见,那小伙子刚来,拳头粗胳膊硬的,可壮啦。一抽上大烟,越来越瘦,瘦的竟像高粮稭,真是杀人不见血!”
正议论着,大毛驴又走过来。他一心一意只惦着自己亲手画的白圈,以为凭他的老经验,亲自指挥打眼,一炮起码也能崩下一车红,就跺跺脚上的雪催促道:“你们还坐着干什么,怎么也不看看去!”
胡金海皱了皱眉答道:“有一炮还没响呢……”
大毛驴挥着手,不耐烦地呜噜道:“快快地看看去,死不了的!”
殷冬水站起身,使气嘟囔道:“死不了就去!”一手提起盛灯泡的篮子,一手提着瓦斯灯就走。胡金海从背后叫道:“你可当心哪!”
整个坑道里的风钻都停了,洞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管漏气的地方,刺刺地响。灯泡怕点炮崩坏,差不多都摘了,坑道里比往常更黑。好在殷冬水会看石头碴,往上跷的那面是北,坡的那面是南,方向辨清,便不会错到旁的巷子去。
“拂面”上烟还没散,火药味挺重,呛的他直咳嗽。提起灯照照,净是红烟,什么都看不见。他爬上“拂面”,拧开风管,先让风把烟吹散,然后细细一看,原来有根捻子受了潮,烧到半截灭了。铁板上是一大堆新崩的红。
他挂起瓦斯灯,动手去按电灯。瓦斯灯苗忽然缩得像豆粒一样小,看看要灭了。都怪他粗心,一天没添水,还会不灭?碰巧脚下有半截小黄火药,不知推扔的。他一哈腰拾起来,对着灯苗点着。就在这时,耳边轰的一声,眼前立时变得漆黑,觉得左手一阵烫热。气得他一跺脚道:“真他妈的捣蛋,哪里放炮,把灯都给震灭了!”一边摸下“拂面”,骂骂咧咧地走出去。刚走到火堆前,胡金海忽地跳起来道:“哎呀,你的手怎么的啦?”
殷冬水一低头,看见左手血淋淋地郎当下来,只觉得又麻又热,可丝毫不痛。他呆了呆,忽然把大嘴一闭,咬着牙,咯吱地扭下那只断手,往地下一摔道:“操他娘,我这下子算完了!”
胡金海跺着脚道:“嗐,嗐!怕你出事,就出事啦!”
殷冬水的神色很惨,勉强笑道:“倒不管那一炮的事。是瓦斯灯要灭,我
点了块小黄火药……”
胡金海忍不住叫道:“就炸啦!是不是?你怎么这样傻,就不知道日本人怕咱们点火药当灯亮,常在火药里装炮胆,有意使坏!”
工人们乱噪噪地替殷冬水包伤,医院去。大毛驴可不管那一套,心里只惦着究竟崩下多少红来。赶去一看,一炮竟连半车也不够。他脸上抹不开,心里纳闷,只有无缘无故踢人。
胡金海不言语,心里可透亮透亮的。炮土不塞紧,炸力定规不大;点炮先点顶炮,不先点中间的,崩的自然也不会多。这就是他要摆弄大毛驴的手段。
五翻身饼
阴历小尽,腊月二十九,“老虎科”还叫工人“紧红”(加紧出铁的意思)。各组长传出日本人的话道:“一年四秀,熬的就是个年,本来该放一天假,不过‘皇军’正在太平洋上打胜仗,咱们也该下点力,多多打红,好完成‘大东亚圣战’。不过也不能叫大家白辛苦,每人配给一斤头箩白面,初一早上好吃饺子。”
工人们谁也不信这套鬼话。老吹这里那里胜利,眼前矿山上可就慌的不行。四处都在赶修炮楼,沙子地按上电网,满寿山顶还特意加修一座大炮楼。甚至于工人区也按上电网,假意说是保护工人,骨子里是把工人圈起来,防备闹事。工人区里常有来历不明的人,穿的比工人还坏,爬窗户,溜墙根,偷听工人的动静,找着碴讹人,动不动就掏出腰里掖的盒子炮,说你私通八路,把人逮到沙子地自卫队的地牢去。工人们时常交头接耳,私下悄悄议论着已经打到四乡的八路军。有从关南来的,见过八路军,日夜巴望他们能早一天上山,也有不清楚的,未免胆虚,可又盼望他们果真会来,先闹个天翻地覆。
后半晌,董长兴紧红去了,庆儿跑到“老虎科”,受了一大堆闲气,才领到一家人配给的三斤白面。扛回家时,西山头上正闪着亮晶晶的大猫星。他娘正在破瓦盆里洗着几个烂土豆子。这个妇人整年累月愁眉苦脸地操劳着,只知道怨命。她用哭似的的声音埋怨道:“你这孩子,一出去就是半天,
也不知到哪贪玩去啦。缸里水都没有,还不去敲点冰,好做夜饭。”
庆儿一肚子委屈,眼泪汪汪地说:“谁贪玩?我才没贪玩呢!”噘着嘴不再言语,把面搁到锅台上,呵了呵皴得裂了口子的小手,拿起家什,走到外边去敲冰凌。
庆儿娘拉过面口袋,捏了点闻闻,蹙着鼻子想:“哎呀,这是什么面,怎么有一股邪味?”
不过有面吃就烧高香啦,哪顾上挑肥拣瘦的。心里又惦惙道:“大年下,有现成的面,胡金海也说要来家过年,还是烙个翻身饼,吃个吉利吧!”
庆儿不知从谁家房檐上敲了些冰柱回来,化成水,帮着娘合起面来。面又黑又黏,净是毛。烙饼时,往热锅里一放,不知怎的,越烙越小,面也散得收不起来。吃起来也黏牙。庆儿娘经过几次艰年,吃过观音粉,恨的说道:“面里净是假,连土粉子也掺进去啦!”
娘俩把饼对付着烙完,天大黑了,还不见董长兴回来。庆儿娘拿起件又红又脏的烂褂子,坐到灶火前,补着补丁,痴痴地等起来。
六亡命的人
山顶上紧红紧得正热闹。“老虎科”门前插起两面绸子旗,一面红的,一面白的,预备发给头奖二奖。山头上按着大喇叭,隔不一回,便有广播放送出来,报告全山紧红的新闻,还有音乐,唱着日本的流行歌。组长平时不见面,也上山了。哪组出红出的多,日本人就给组长十字披红。从早到晚,满山的机器一刻不停。天一黑,满寿山顶的大探照灯放出光来,雪亮雪亮的,掉了针也能找到。
洞子里还是阴惨惨的。瓦斯灯的灯苗渐渐地不再发黄,越来越亮,胡金海就知道洞子外天黑了。医院,就换了董长兴和一个脆萝卜嗓子的工人来抱风钻。大毛驴拿着小镐,带着狼狗,两条腿格外勤,时时跑上来,呜噜呜噜地叫一阵,催大家快干。他一来,胡金海装得挺带劲,一走胡金海就吹着口哨,慢慢地动着手脚。打完八九个眼,风钻虽说照样突突地响,可是风签撞着红石头,光是咯啦咯啦响,不大肯往里走。
脆萝卜嗓子对着胡金海的耳朵叫道:“风机房怎么回事?风不硬,打不进去。”
胡金海摆摆手道:“管他呢,没有风更好”。
打了一阵,眼都挺浅,顶多能装两卷火药。董长兴有点多虑,指着旁边满满的一筐火药道:“别的不怕,只是火药装不完,查出来怎么弄?”
胡金海拧起蝴蝶须似的长眉毛,想了想,蹲下身捡出一些火药,提起剩下的半筐药,诡密地笑道:“你们装药吧,这些归我摆布。”便带上把铁锨摸下“拂面”去。
他贴着边溜到个黑角落去,搁下筐子,三铁锨两铁锨挖了个坑,埋进火药,又用锨平上土,拿脚跺了几下,才要往回走,冷不防有人抓住他的胳膊腕子。……
烂剥皮当场把胡金海揪到事务所去。董长兴和脆萝卜嗓子也叫人押去了。事务所里电灯通明,大毛驴仰在一张摇椅里,腿跷在桌子上。
烂剥皮颠着脚后跟走上去,把半筐火药往桌上一搁,得意地眨着左眼道:“你看看,简直反啦!连火药都埋了,定规是要卖给八路军。我望见他贴着边溜,猜到有鬼。”
大毛驴霍地跳起来,也不问情由,左右开弓打了胡金海两个耳光子,又卡住胡金海的脖子使劲地摇,摇得胡金海的帽斗都掉了。然后几绊子把胡金海绊倒,气凶凶地骂道:“操你个奶奶,你卖了多少火药给八路军?”
胡金海蹲起来,红脸涨成紫色,呼哧呼哧地喘着,低着眼冷笑道:“别冤枉人,谁看见我卖给八路啦?今天风小,打的眼浅用不完,原打算埋着明天用
……”
烂剥皮喝道:“他妈的,还敢顶嘴,非打不行!”
就有几个人马上把胡金海按倒。大毛驴抡起根镐把子,没头没脸地乱打一阵,打一下,问一句道:“你卖没卖?你卖没卖?”
胡金海一点不肯服软,直着嗓子辩道:“我就没卖!你们也不能骨头上按花朵,瞎造是非!”
董长兴往前走一步,颤着胡子央告道:“掌柜的,他说的是实情,我们连八路的影也没见,上哪卖呢?”
大毛驴的气头一转,一撒手,朝着董长兴撇过镐把子去,正打中董长兴的膝骨拐,痛得董长兴扑咚地跌倒。
又闹腾一阵,大毛驴见一时问不出情由,紧红紧的又急,挥着手叫:“先回去干活,先回去干活,一会再问!”
这伙人一走,大毛驴乏的要命,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闭着眼养神。“富士”望望主人,又望望窗外,打个呵欠躺到炉子边去。昏昏沉沉中,大毛驴想着刚才的事,想到风机房,忽然好像有把钥匙在他脑子里一拧,弄开了窍,霍地睁开眼道:“他妈的,这些苦力明明是存心捣蛋,破坏紧红,非办几个不可!”他正要站起身,门开了,胡金海像是道电光,飕地闪进来。大毛驴一呆,没等定过神来,胡金海早窜到跟前,举起手里的洋镐,劈头打下来。大毛驴慌的拿胳膊一挡,跳起来想跑,第二镐又打过来,恰巧打中他的脑袋,冒了血花。
“富士”呜的一声扑上来,咬住胡金海的破棉裤,使劲摆头。胡金海连打几镐,打得它吭唧吭唧叫着钻到桌子底下去。胡金海抡着镐,又朝大毛驴的头打了几镐,然后撇了家伙,冷笑一声窜出去。
刚交半夜,天阴得挺厚,风刮得正猛。他四下望了望,顺着一道又高又陡的山坡爬上去,转眼溶化进黑茫茫的夜色里。
一刻钟后,有人到事务所来,发现大毛驴死在地上,死尸旁边掉了个工牌,写着胡金海的名字。自卫队立刻四处抓人,早没了影。连夜追到大坝口他姐姐家,又扑了空。一连闹腾几天,总访查不出胡金海的踪影。工人们纷纷揣测,认为准是胡金海那晚上逃走,天黑雪滑,摔死在哪个山沟里了。
七“一上山,命就不是你的了!”
胡金海失踪的第二天,董长兴就病了。一个上年纪的人,受了蹂躏,心上又挂点火,一时发起烧来。庆儿娘有点发慌。董长兴道:“你慌什么?也不是什么大病,今天歇一天班,养养就好啦。”便叫庆儿给他去告假。不一会,杜老五和贾二旦一前一后走进来。
杜老五拿牙签剔着大金牙,瞟了病人一眼,冷冰冰地问道:“怎么,有病啦?”
庆儿娘小声答道:“可不是,黑间折腾了大半夜,也不想吃东西。”
杜老五嗤着鼻子道:“谁也不是铁打的,哪能没有个三灾两难的,要是个个人一不精神就歇班,矿山早得停工啦!”
董长兴翻了个身,哼哼着道:“我但凡能动弹,也不愿歇,实在是熬不住啦!”
杜老五好像没听见,耷拉着驴脸道:“起来吧!一星半点病,也要不了命!都是关南人,乡里乡亲的,别闹的大家脸红!”
董长兴哼哼着,还是不动。
贾二旦发急道:“你装什么聋!难道没听见组长的话?”
庆儿娘用哭音哀告道:“你们可怜可怜他,饶了他吧!也不是装病,不看见他的嘴都烧起泡来啦!”
贾二旦哪里肯听,尖着嗓子骂道:“给你脸不要脸,偏要自讨没趣,我看你能动弹不能动弹!”说着上去就开被窝,横拖竖拉地把董长兴址下炕,一直往门外拖。
董长兴病的两脚没根,叫贾二旦拉得一个斤头一个斤头的,一时又要咳嗽,呛得脸红脖子粗,喘不过气来。
庆儿娘叫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人家有病,也没把命卖给你们,就不许人家躺一天?”上去要拦。贾二旦一回手把她推出多远,喝道:“靠后点!一上山,命就不是你的了!”
庆儿闹楞了,一会跑着追出去,约莫半顿饭工夫,又把他爹搀回来。董长兴耷拉着头,胡子上挂着红痰,一步一哼哼,好容易挨到炕边,一头攮下去,眼一闭,半句话也不开口。
庆儿娘慌了神,忙着给男人盖上被,哭着问道:“你这是怎么的啦?”
庆儿噘着嘴,气虎虎地说道:“都是姓贾的那小子不是人!他硬拉着爹走,爹倒了,走不动,他还打,看看实在不行,才扔下爹!”
这一折磨,董长兴的病一时重,一时轻,缠到身上再也不去。
八长夜漫漫何时旦?
人是经不起折磨的,可又顶耐折磨。董长兴比起乍来时,走样了。高大的骨格瘦嶙嶙的,两腮洼下去,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亚赛霜打的枯草。庆儿娘见他血气越来越衰,有时为了吃的,一能动弹,还得挣扎着上班,日夜担忧他支撑不住。可是也算他命大,熬过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熬过一个秋天,于今又入秋了。刚过五十的人,记性坏得颠三倒四的,心事又重,好不好便带着忧愁的神情,问他老婆道:“你说咱们离家几年啦?”
庆儿娘掐着指头,怯生生地算道:“前年冬底来的,去年一年,今年是第三个年头了。”
董长兴就叹气道:“嗳,日子真难过,怎么好像有几十年啦!”
殷冬水早出了院,瘦了,嘴显得更大,左胳膊啷当着,袖口空荡荡的,性子变得更烈。每逢谈起这些事,他就要破口骂道:“他娘的,算起来日子不多,倒霉可倒到家了!光肥了日本人!你们看山上,一年兴旺是一年!”
可不是,矿山上数着这时候人多,房子和土窑塞得满噔噔的,还占不下。新抓来挺多人只得露天搭窝棚,秋天雨多,一连阴,漏得泥汤浆水的,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庆儿娘又像哭似的埋怨道:“光知道到处抓人,拿什么给吃的!前次领了点小米,他爹还高兴呢,谁知是捂了的坏米,焖干饭吃,臭的像屎,一闻就恶心发哕,哪里咽得下去!这一程子,想吃臭米也吃不到,光配给山药蛋了。”
还是烂的,都生了芽。米缸里没有一颗存粮,白水煮烂山药蛋,乍吃也香。一遭香,两遭臭,赶吃到第三遭,见了就发怵。大人还可以强咽,庆儿快长成人,正是能吃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哪能经得起?他只觉得肚子发坠,想要拉屎,可是又没屎,噗哧噗哧的,拉的尽是白沫。不上几天,这孩子便爬不起了。先是发冷,浑身好像浸在冰里,直打寒颤,后来又发热,跟火热一样,两脚乱蹬,盖不住东西。翻腾一宿,眼窝便塌下去,说话都没力气。
庆儿娘守在旁边,擦眼抹泪的,觉也不睡。儿子哼一声,她赶忙问:“庆儿,你哪里难受?”儿子蹬开被,她又赶忙替盖上,接长补短地小声问道:“庆儿,你喝不喝水?你想不想吃东西?”
庆儿闭着眼,糊里糊涂的,一味地摇头。天亮以后,他安生点,睡了半天,又醒了,要吃东西。他娘从锅里拾了碗烂山药蛋,剥光皮,喂一个到他嘴里。他嚼了嚼,哕了一口,都吐出来,呻吟着说:“娘,我吃不下!”
他娘这一阵寒心,扑落落掉下泪来。除了山药蛋,即使翻倒土窑,也刮不出半点旁的吃食。,她活到四十,跟前只这块心尖上的肉,剜出她的心,也要救活他。就咽下口泪,对儿子悄悄说道:“庆儿,你耐一下心,娘给你找好吃的去!”一边抹着泪,赶到杜老五家里去,没开口,先流下泪来道:“行行好,你给上‘老虎科’说一声,开点白面票吧!我那孩子病啦,顶到脚下,连口汤水也没喝!”
杜老五挂下驴脸道:“呃!庆儿又歇班啦?你们家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三日打鱼,二是晒网,这又不是在你们家里,怎么这样随便!”
庆儿娘拿袖口擦着泪,低声下气道:“我也知道歇班不好,谁想到他就病了。先求组长借点面,以后病好了,叫他补多少工都行。”
杜老五瞟了她一眼,望着贾二旦说:“你听听,不上班,倒要借面,净是他们的便宜了!一些臭苦力,也都长嫩了,这个病,那个病,光我们组里,两天就躺下四五个。”
全山病的还多呢。有的害热病,多少日子水米不沾牙;有的害血伤寒,鼻子淌出一大滩血,传染的顶快;也有结火太大,拉不出屎,尿不出尿的。工人们都怪山药蛋,“老虎科”传出话来说:过三两天定准发面。面当真发下来了,灰不溜丢的,夹着杂七杂八的黑皮,原来是黑豆面。刚吃上一顿,许多人拉起稀来,有的转成痢疾。言语没腿,走的可快,全山很快都耳闻一件事:日本人怕吃了黑豆面不消食,特意在里边掺进黑白丑(一种吃了就泻吐的草)。灾病一流行,矿山的日本医生平野闹不清是什么病,不论男女,抓到人就按倒,把根两三寸长的玻璃管插进屁股眼里,抽粪验病,吓的工人见了就跑。
庆儿害的是热病,从早到晚昏迷着。这天傍黑,他爹拖着个病身子从活地回来,老两口悄悄地守着儿子。听着儿子喘气的声音,半响半晌,女人终归忍不住,抽抽搭搭哭道:“咱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么?连点能吃的东西都不替他弄!”
董长兴闷着头不响,眼珠死挺挺的,转都不转。好半天,他喘了口气,抓起菜刀掖在怀里,颤颤哆嗦地拉开门,走到外面去。女人吃惊地叫道:“你做什么去?”他早走远了。
约莫过了两个钟头,董长兴才跌跌撞撞走回来,回身关上窑门,又顶上根大栓。他的全身沾着露水,满头冒着汗珠,气色很不定。庆儿娘吓得紧盯着他,只见他走到锅台边,从怀里掏出菜刀,又掏出一大堆新割的高粱穗,一面喘嘘嘘地说道:“我活这么大年纪,柴火棍也没沾人的,于今逼得我去偷!庄稼主弄点庄稼,那是容易的?要不是走投无路,我姓董的一万辈子也不干这种寒伧事!”说着掉下几滴眼泪。
两口俩立时偷着摘高粱,提心吊胆的,就怕碰上特务或是自卫队。摘了一些,在锅里熬成粥,先舀了一碗给儿子。庆儿闻见饭香,半睁开眼,在娘手里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不吃了。做娘的禁不住悄悄哭道:“唉,这苦日子,几时才能熬到个头,倒不如死了好!”
董长兴瘫在炕上,半点也不想吃。
九死亡线上
庆儿没好,他爹又跟着害起热病了。炕上躺着两个病人,忽冷忽热,整天昏迷不醒,全靠庆儿娘招呼。一发高烧,老头子仰着脖子,胡子挂着粘痰,含含混混地乱说胡话。庆儿闹得慌,翻来覆去,顺着嘴乱说:“回家去,回家去,我要回家去!”……”发起冷来,这孩子便直着嗓子嚷:“嗳哟嚎!嗳哟嚎!”一下子就厥过去。
庆儿娘日夜不脱衣裳,伴着病人悄悄地哭,心里又焦急,憔悴得黄皮骨瘦的,好像拿栀子水洗过脸,本来没病,也带上五分病了。爷俩都不挣工钱,一天一天,家里绝粮了。长兴清醒点,喝口白水,像是个馋嘴的孩子,哼哼着说:“嗳,要有口米汤喝多好!我就想口米汤喝!”
可是从哪弄呢?庆儿娘还是昨天晌午吞了几个半生不熟的烂山药蛋,顶到脚下饿着肚子。人穷志短,爽性抹下脸,出去讨口饭吧!碰巧能要点米汤,也说不定。就端着个破碗,走到外面来。
区里的光景竟大变了,死亡统治着全山。四下静悄悄的,难得遇见个活人。就是遇见个把人,也只剩下副骨头架子,走路摇摇晃晃的,快进棺材了。前沟后沟,扔的满是死尸,有的卷着破席头,有的光着身子,死尸的臭味熏得人恶心。要哭么?哭吧!哭几回也就没劲了,不哭了,活着的人还得活呀!
庆儿娘拿手扶着墙,走几步,歇一会,挨到一家门口,朝里伸着个破碗,有气无力地小声说:“行行好吧,乡亲们,有剩饭赏我一口!”可是,这家门口摆着死人,那家炕上病倒好几口,第三家的病人快要断气,娘们小孩正围着凄凄惨惨地哭。自己都顾不了自己,谁还能分心可怜旁人。庆儿娘直着眼,时常不小心,一脚踹着人家墙根放的死尸,绊个斤头,哄起大群的金头苍蝇。她也不在意,竟像叫木头绊倒一样,爬起身又走。
走过几栋房子,耳闻到有人呜噜呜噜地叫,不知噪闹什么。她顺着叫声走去,转了个弯,来到一所大工房前,只见那个日本医生平野嘴上蒙着白口罩,手上带着白手套,正在发脾气。他专管工人区的卫生,打从流行病发生,显得格外关心,天天来查房子,一来便大呼小叫,有时嫌工房龌龊,不管刮风下雨,高低也要这家把病人挪到门外去,打扫屋子。病人死了,他却整一整口罩,掉开脸骂:“谁叫你们不讲卫生,病了又不吃药,统统死了活该!”
这当儿,平野离大工房站得远远的,嫌口罩不紧,又拿手捂着鼻子嘴,指手划脚地叫道:“传染病!传染病!快快抬出去埋了,好封门!”
就有个跟来的中国职员跑到各家门前嚷道:“埋人去,埋人去啦!”
庆儿娘倚着墙,茫然地望着大工房,只见里边对面两铺大炕,排满了人,全都伸着腿,光着脚,直挺挺地不动。屋角带有四五个死尸,堆在一起,像是柴火。原来一屋子人都害热病死绝了。
那个职员白嚷一阵,嗓子都哑了,跑回来喘道:“真没法子,全区都跑遍了,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活人!能动的早上班啦!”
平野指一指扔在各家门前和山沟里的死尸,又呜噜呜噜叫道:“这些怎么也不埋?昨天不是告诉了要埋么!”
那个职员说:“昨天死的都埋了,这都是今天新死的。”
平野就像和谁赌气,恨恨地道:“死吧,死吧,中国人死光了没关系!”庆儿娘寻思平野是“老虎科”的人,也许肯借点粮食,救救他们一家三口,便走过去跪下磕头道:“掌柜的,发发慈悲吧!我家里有两口病人,一天没生火了!……”
平野一扭头,掩着鼻子倒退几步道:“臭死了,给我滚开!”连忙跑了。
庆儿娘跪在地上,披散着头发,两眼直瞪瞪的,再没有力气爬起来。她心里空落落的,各种念头都断了,只觉得周身软绵绵的,一点一点瘫化下去。这都是命,听凭命摆弄她吧!背后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压着嗓门唤她。她听见了,可像在梦里,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来的人俯到在她的头上,连声问道:“大婶,你怎么啦?呃!你怎么啦?”
她拨拉开头发,抬起眼,看见殷冬水站在跟前。殷冬水敞着胸膛,满脸是汗,右手叉着腰,肩膀上扛着个挺沉的口袋。他也不等回答,性急地问道:“大叔他们好点么?我刚从乡村买回点米,就怕碰上混帐的自卫队,说是犯私,给我没收去。走吧,赶紧回家去吧!”
就扶了他大婶一把,搀她起来,两个人东张西望地溜回家来。
十阶级的爱
不发寒热时,董长兴的神智挺清醒,只是不能动,更懒得说话。深更半夜不合眼,夜夜听见大群的狼嗥,抢着吃山沟的死人,吃红了眼,有时大月亮地,也敢闯进工人区里,前爪扑上窗,把嘴伸进工人的家来。越到夜静,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唧哇乱叫,一会就有女人一声天一声地的哭着亲人。董长兴不禁要想到自己的身世,离乡背井,拉家带口的,眼前病得下不来炕,万一有个好歹,剩下他们娘俩怎么弄?一个老人家,受苦受难,心上磨得起茧,归期落得这样惨,思前想后,忍不住一阵心酸,籁籁地淌下泪来。
起初,一早一晚,贾二旦也不让他安生,常在窗外尖着嗓子骂道:“真背幸,辛辛苦苦一个月,到头分不到钱,还得喝西北风!组里也不像个组了,东倒西歪的,简直是鸡巴毛炒韭菜,乱七八糟!别拿死降着人,又不是什么宝贝,有鼻子有眼的人,天下还不有的是!要死快死,好倒地方给旁人!”
一来二去,慢慢地不大骂了。董长兴幸喜没人噪聒,心里可寻思道:“那个刻薄鬼莫非是吞了浆糊,粘得张不开嘴?”
殷冬水招着庆儿娘迈进门时,董长兴又在流泪,一时有点难为情,拿鸡爪子似的黑手抹干净泪,苦笑道:“你看我越老越不成材了!也不知怎的,动不动就好哭!”
殷冬水拿右手揪住肩膀上的米袋子,一哈腰撂在地上,拿胳膊往低脑门子上一擦说:“他娘的,剩下一只手,做事到底不灵了。”一回身又说:“大叔,你也不用过意不去,这袋米是买给你和我兄弟的。我孤人一个,这两年勒紧肚子,好歹攒下几个钱,今天总算用得着了。”
董长兴一阵感激,背过脸说不出话,他女人小声哭道:“多亏大哥操心啦!人到这地步,也说不出旁的了。这也是天数,赶上这个灾难,只好听天由命吧!”
殷冬水揪着破袄襟擦擦胸膛上的红汗,又忽打忽打地搧着风,亮开大嗓门说道:“什么天数?我再不信这一套了!你就是说的黄河水倒流,我也不信了!要说是天数,为什么日本人不死,偏偏就是咱们出苦力的该死!依我的歪看法,这都是几年来肚里无食,身上无衣,劳累过分,一下洞子再受些阴寒,才熬出这场大病大灾,旁的都是假话!”
董长兴闭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冬水,你说的是……我一辈子做事,一步迈出去两个脚印,心胸放的正,几时亏过人?不该把我往死路上挤!……”
殷冬水一歪身坐到炕沿上说:“大叔,放宽心吧!人往高处想,水往低处流,等你病好了,咱们回家去。……”可是又即时改口悄声道:“不过我真等不及了,打算就走呢。”
董长兴从枕头上抬起头道:“他们放你走么?”
殷冬水把大嘴一闭,又压着嗓子说:“腿是我的,他们管得着么?丢了一只手算了,不能把命再丢在这。组里有些人,也都想跑。”
董长兴颤颤哆嗦地伸出手,使劲抓住殷冬水的手背,好半晌才颤着声说:“跑吧,趁着翅膀没断,赶早跑吧!……你大叔算是完了,再不能活着见到家乡人啦!……记着我的好处,忘了我的坏处,咱们二位这世有缘,来世见吧!”
殷冬水心里好惨,咽了口唾沫,不能出声。
已经是晚半天,工人下了班,只听贾二旦在外面尖着嗓子叫道:“埋人去啦!‘老虎科’叫埋死人去啦!”
殷冬水便骂道:“这小子,太没人味,病人死活不管,光知道顶着死人的名字,报虚名,吃空钱,下自己的腰包。”
贾二旦又在外面指着名叫道:“殷冬水,殷冬水,埋人去啦!──这家伙,也不言语一声,就旷半天工,钻到他娘的肚子里去了不成?”
殷冬水提起嗓子回骂道:“你吃了屎不成,满嘴不干不净的,混骂大街!老子就在这,别当我也怕你!”一边气虎虎地往外走,可是个子大,忘记低头,一下子碰到门框子上,痛得直揉头。这一下倒想起件事,连忙回过身说:“他娘的,正经事没办,倒气昏了!这有两粒牛黄解毒丸,刚给大叔他们掏换的,人家说治这个病顶灵,留着吃吧。”
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纸包,递给庆儿娘,一掉腚又走了。
十一茫茫的夜路
这天黑间,月亮滴溜圆。正当半夜,一小股人摸出工人区,顺着一道陡坡溜到沟底,悄悄地偷下山去。一起是十个人,被窝卷成长条,斜捆在身上,有的后腰上还绑着个破包袱,手里一律提着根镐把子。领头的是殷冬水,闪着个大身量,脚步总不能放轻,往往踩得石头响。后尾都是本组的光身伙友,脆萝卜嗓子也在里边。死逼到头上,谁不想跳出死地?三言两语,彼此透露心事,又一商量,就在今黑间觑个空,搭着伴奔下山去。
月亮光白哗哗的,满山的灯火好像褪了色,也好像比往日稀落了。这股人掩掩藏藏的,一路小跑,快到山脚时,影影绰绰地瞭见前面有一座炮楼,枪眼里透出灯光。
殷冬水收住脚,悄悄喊道:“这边来,这边来!”领着大伙爬上个斜坡,翻出了沟。
满地都是大秋,正待收割。伏里雨水缺,庄稼人又不断地得给日本人修路,摊差事,难得细锄草,庄稼便瘦得可怜,四处全露地皮。殷冬水领着大家插在庄稼地走,奔着宣化那个方向。从谷地钻进高梁地,高梁地又钻进豆子地,才认为摸到正路,不曾想走到个断崖上。
脆萝卜嗓子叫棘子挂破腿,嘟囔道:“这是往哪走啊?瞎闯一阵,走的就不是路!”
殷冬水拿镐把子拨着庄稼,一边走,一边说:“管他是路不是路,碰碰再说。”
转来转去,殷冬水也烦了,把镐把子一摔,爽神坐下去,赌气道:“歇歇再走吧。看起来方向不错啊,怎么老摸不着正道?”
脆萝卜嗓子朝后望望,还瞭得见红石山上的几点灯火,就发急道:“也不知道天什么时了?顶多才跑出十里地。万一日本人撵来怎么闹?”
殷冬水大声大气道:“撵来就干!下山以前,大伙不是讲的明白,一个人一根镐把子,要是来追,豁出去拚了,也不走回头路!不是我吹牛夸口,别看我缺胳膊手腿的,来个三对五对,还不放在眼里。只要天亮赶到宣化,一上火车,天大的事也不怕了。”
脆萝卜嗓子忽然指着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原来是辆汽车,亮着灯光开过来。大家慌得急忙躲到庄稼里,灯光却慢慢转了方向。开过去了。
有人喘了口气道:“这准是从龙关往宣化开的,不知又有什么急事?可也巧,咱们正摸不着道,原来在那。”
大家连忙整整行李,迈上大道,顺着一铲平地放开脚步。原先那个焦急心慌啊,这会子恨不能一步迈到宣化。风露更大,庄稼散出股青味,各人都想起家,恍惚闻到家乡的土味。
鸡叫了三遍,月亮偏到大西边,满地乱摇着庄稼影子越来越淡。白天和黑夜仿佛只隔一条门坎,跨过这一步,天就亮了。他们赶得口干舌燥,浑身发粘,来到一个小村,可巧有家干饼子铺,刚开门。大家正要找水喝,从东又开来辆汽车,碾得尘土飞扬。殷冬水瞪了大伙一眼,迈步想跑,汽车早闯到跟前,车上有人大声喝道:“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
两挺机枪架在头一辆车上,正瞄着大家。杜老五伺候着广岛小队长立在车上,自卫队和日本“大部队”纷纷跳下来,一阵撕打,把十个人全都绑起。
一回矿山,杜老五马上保出脆萝卜嗓子等九个人,好言好语对他们说:“我这个人就是心软,你们可以对不起我,我可不能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无非错听了姓殷的一套胡话,一时糊涂上当,往后可得规规矩矩做事,再闹出漏子,就怨不得我了。”
殷冬水真像犯了滔天大罪,五花大绑,立时捆到沙子地地牢去。半个月后,工人们早晨上班,路过满寿山,发现“老虎科”前搁个小木笼,里面摆着个人头。那头的肉皮叫药水泡得白里透青,脑门子很低,玻璃似的眼睛半睁半闭的,大嘴却闭得紧紧的,带着种激愤不平的神气。
认识的人失声叫道:“哎呀,这不是殷冬水么?”
可不是。杀鸡给狗看,他被认做八路军,竟叫日本兵拿机枪打烂下身,又绑到柱子上,练习刺枪,直到全身都烂了,才割下头,挂在这里示众。
十二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正是一九四四年。吹上几阵东风,红石山上各色各样的花草都冒了头。黄玫瑰开得最早,香喷喷的,遍山遍野都是。工人区的石碓臼里积的雪都化成水,几只山鸦雀落到碓臼边上,尾巴一跷一跷的,枪着跳进雪水里,亮开翅膀,头往水里一扎,翅膀拍打着水,洗起澡来。
董长兴的心一点都没苏醒。去年爷俩病时,庆儿吃了丸药,再加上他娘侍候得熨熨贴贴的,躺了二十来天就好了。做爹的到底老了,从秋天躺到冬天,冬天又拖到春天,刚好点,别做事情,做事别累着,别撑着也别饿着,更不要焦急,一焦急,那病也就犯了。就这样,时好时犯,整整拖了半年,拖得老头子只剩下一把瘦骨头。
殷冬水的死信传到老人的耳朵时,他一天没吃饭。殷冬水是他近邻,又是他从小摸着头长大的,死得这样惨,哪能不伤心?
节气一改,庆儿娘心里又存了点指望,天天辨别着男人的气色,悄悄想道:“病怕春秋雨季,开春没添病,也许不要紧了。”
土窑外下起雨来,沙沙的,一阵松,一阵紧。顶到半夜,庆儿才推开门进来,浑身湿淋淋的,又是红汗,又是泥水,乏得什么似的,一屁股坐到炕上说:“饿坏我了!快给我点吃的罢,娘!”
他有十七岁了,一半像大人,一半像孩子,身量才拔起来,脖子显得很长,劳累得又瘦,只剩一对大眼,挂着帘子似的红眼睫毛。他娘连忙拾了一碗红高梁面窝窝头,递给儿子,站在旁边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一面问道:“今天怎么回来的又是这样晚?”
庆儿塞得满嘴是干粮,呜噜呜噜说道:“还不又是紧红。日本要指着数要我们四百吨红,出不齐,只好打连班,下雨也得干,熬得大伙又乏又饿,骨头都断了!”
庆儿娘又像哭似的说:“真作孽呀!咱们这些人前世做了什么损德事,落在这里活遭罪!就不会有个活神仙,下来救救咱们!”
满寿山忽然拉起汽笛来,又急又尖。……
起根只当是下夜班,没人留心。可是汽笛一个劲叫,隐隐约约还有枪响。庆儿撂下吃的往外就走。天空一片乌黑,雨下得正急。工人们差不多全起来了,胆大的打开门,出来探望,互相问道:“哪里响枪?”谁也摸不清,只听见这个山头也放,那个山头也放。汽笛忽然断了,满寿山一带灯火全灭,黑古隆咚的,人又叫,枪又响,乱做一团。
杜老五黑地里慌慌张张嚷道:“快进屋去,准是土匪来砸明火!
贾二旦也尖着嗓门骂起大街来:“王八蛋操的,你们是死人不成?还不去关电网的门,好合闸!”
可是没等通上电,电网外一阵脚步声,一大伙人影早从入口处涌进来。当头的影子又矮又壮,像个小孩,领的路一步不错。好几条嗓子齐声喊道:“老乡,咱们是八路军,不用害怕!”
工人们大半没见过八路军,光看见日本人把八路军画成蓝靛脸,红胡子,还有犄角。他们未免惊慌,赶紧往家跑,砰砰磅磅乱关门。庆儿头脚进来,二脚就闩上门,赶忙拧灭电灯,喘嘘嘘地说:“他们到底来做什么?”
半空响了雷,打起闪来。雨地里又是人跑,又是人叫。庆儿娘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衣裳扫在锅台上,哗拉一声,几个碗跌得稀碎。
就在这时,有人跳到窑门前,一边捶门,一边叫道:“开门,开门,赶快开门!”
窑里的人都噤住声,动都不敢动。
门外叫得更急。董长兴的精神一震,觉得嗓音好熟,再一细听,骤然撑起半个身道:“庆儿,快开!”
门一开,黑影里闯进来的是胡金海。
十三黑人
自从打死大毛驴后,胡金海其实一直躲在大坝口他姐姐家里,隐姓埋名,不敢露面,变成个黑人,像埋在土里一样。
他姐姐先时很担心事,再三叮咛道:“往后可别由着你的心意胡来啦。虽说这是八路军的地面,那些死鬼子汉奸可不断地来,再惹出祸,连你姐夫也要受牵连。”
他姐夫王世武是个细高挑,长得细眉细眼的,为人精细老到,见事透亮。家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垅,自少耍的是木匠手艺,好不容易攒下几个钱,将近三十才成家,日子过的还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一九四○年春天,八路军开辟了平北根据地,一个罗区长来到龙延怀八区(龙关、延庆、怀来的混合县),帮助穷人减租减息,增加工资,又挑了十个年轻、腿快、胆子大的人,编成游击小队,专管替八路军送信带路。王世武亲身参加了增资斗争,日子过的强了,干得起劲,又当了小队长,从此跟革命血肉相连了。他从早觉得胡金海刚硬要强,是条汉子。过了一阵子,看看没人追问,就替胡金海揽了群小羊羔放。
这当中,胡金海时常碰见八路军,都是些挺和气的人,穿着灰军装,有时是过路,到村问问地名,坐在街上歇歇乏就走了。有时也在村里住宿,悄悄地来了,悄悄地又走了,一点都不惊动人。深更半夜,还往往有人来敲王世武家的门。这些人穿着便衣,包着头,跟庄稼人一模一样,只差身上背着个挎包。每逢有人来,胡金海一定要帮着姐姐替客人烧水,或是做点吃的。
有一个黑间,罗区长来了。三十左右年纪,一身蓝粗布裤褂,磨飞边了,鞋也绽了底,露出脚指头来,身上背着杆单打一的牛枪。脸盘又扁又平,鼻子眼长的朴朴实实,厚厚道道的,走到哪都不惹眼。见了人也不大言语,只是一味地咧着嘴笑。
胡金海端着一大碗开水送给他喝。罗区长含着笑点点头,从上到下打量胡金海几眼,又笑了笑,才问王世武道:“这是你的什么人哪?怎么早日没见过。”听见说起胡金海的来历,就变严肃了,点着头赞道:“噢,倒真有骨气!”接着一低头,看见胡金海脚上趿着只破鞋,底和帮快分家了,便叹道:“嗐,怎么连双鞋都混不上穿的!我这有一双,你先拿去穿吧。”一边从挎包里拿出双崭新的布鞋。
胡金海哪里肯接,怪腼腆地低着眼道:“区长留着自己穿吧,你的鞋也破了。”
罗区长硬把鞋塞到胡金海怀里,含笑说道:“拿着吧,拿着吧,我就是再苦,也比你强。”
胡金海收下鞋,说不出的欢喜。他先前只当是世上的人都是只顾自己,不顾旁人,骑在旁人身上扇扇子,哪管你死活。像罗区长这样好人,他做梦也没梦见过。从此心坎里便留下罗区长的影子,时时刻刻也忘不了。
隔不几天,胡金海正在野地放羊,望见三个军人扑着村走来,扛着枪,大模大样的,也不避人。近前一觑,原来是矿山上的自卫队。
他的心闪电似的想道:“这是来抓我的!”急忙闪到一块大石头后。
庄稼人多半到地里送粪去了,村里空落落的。三个自卫队进了村,也不见什么动静。青草正发芽,小羊羔吃得欢,四处乱跑,专找嫩芽吃。胡金海由着它们跑去,也没心照管。足足有一顿饭工夫,村里忽然响了声手榴弹,紧跟着又是一声。
胡金海正在纳闷,只见有个自卫队逃出村来,光着头、赤着一只脚,没命地跑,后边追着王世武和一个武大郎形的矬子。他心里明白一半,跳起来迎上前去。
自卫队看见觌面来了人,扭头又跑。胡金海捞起块石头,飕地扔出去,大声叫道:“你往哪跑?看我的手榴弹!”
自卫队吃这一吓,一下子颠到沟里去。胡金海抢到沟沿上,张着膀子跳下去,一屁股骑到自卫队的身上,按住他的头,回过脸叫道:“拿绳子给我,捆起他来!”
就由王世武帮着捆了个结实。
自卫队的脸擦着地,满嘴告饶道:“大哥,大哥,你饶过我吧!”
王世武眯缝着细眼笑道:“我饶了你,你可不饶我。话糙理不糙,这也不能怨我不讲交情,谁叫你自讨苦吃。”又转脸对胡金海说:“你看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真是馋猫鼻子尖,吃腥嘴了,跑到咱这来要草鸡。我把他们稳在村公所,说是出来找鸡,可把吴黑找回去了。”便指一指刚刚跑上来的那个矬子。那人长得不过三尺来高,头有斗大,戴着顶大草帽子,活像蘑菇。
只听吴黑接嘴笑道:“找到我能有什么好处?还不是送他们两颗手榴弹,炸得死的死,伤的伤,这个家伙草鸡没吃成,倒先草鸡了!”
十四你们看我行,就写上我吧!
区里给吴黑庆功戴花的那天,胡金海在会上也受到罗区长的表扬。胡金海佩服吴黑,就拉拉王世武的衣角,关心地问道:“这个人长的怎么这样出奇?”
王世武笑道:“你别看他长的丑,可有内秀。最会拉朋友,套交情,常常借口给日本人送情报,跑到矿山上探听消息,跟自卫队熟得动手动脚的,不分彼此。”
会场上飞起一片掌声。罗区长站到石台阶上,伸出两手压平满场的声音,慢静静地笑道:“吴黑同志这回的功劳真算不小,殊不知也是整个咱小队的功劳。你们看咱小队的同志,差不多个个都是年轻力壮,勇敢大胆,土枪土炮,手榴弹地雷,来了就够敌人受的!不过咱们的人还不大够,大家还该多多参加,谁愿意,现在就可以自动报名。”
胡金海的心猛然一跳,脸色都变了。先前他在矿山上,熟人很多,可总觉得孤零零的,没个依靠。今天在场的挑不出几个熟人,个个生龙活虎似的,仿佛都是亲人。他模模糊糊觉得这当中有股挺大的力量招引着他。他的两眼直盯着罗区长,想开口又开不得。
罗区长望了他一眼,看出他的心事,带着笑问:“胡金海,你的意思怎么样?”
胡金海的心一下子落下去,长眼眉舒展开,有点害羞说:“你们看我行,就写上我吧。”
从这天起,他加入游击队,好像重新从土里钻出来,腰板也直起,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力量,支撑着他。罗区长更像盏黑路上的灯亮,领着他前进。菠菜上市,小羊羔吃草长大了,归了大群,他不再放羊,索性跟游击队跑到矿山附近,闹铁、割电线、打游击、摸炮楼,日夜不休,轰轰烈烈的,直顶到一九四四年春天。
散文家杨朔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