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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嵋岭第二回西部文明播报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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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堰队一堰一堰切上去

柿树们一排一排倒下来

天未亮,高音喇叭里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各队敲起上工钟,社员们一听那钟声,就知道八队钟敲得迟。八队钟是在火车路上拾了一节连接铁轨的“接轨夹铁”,那夹铁是纯钢造的,半拃宽,一寸厚,一尺半长,上有8个螺丝洞,它就斜吊在槐树圪瘩的歪歪槐树上,螺丝洞里斜插一根混铁棍。六队钟是在废品收购站里偷了一个气车轱辘上的铁圈锅,七队钟是个烂洋铁簸箕,这三样钟敲出的声音是三样的,有时三钟齐鸣,就成一景。至于其他几个队有拿洋铁盒盒当钟敲的,有拿洋磁盆盆当钟敲的,它们在村北头,过风楼这边听不到。

任石方张秀秀带领大兵团开上北头堡,各队的政治队长、生产队长就是大兵团各小队突击队的正副排长。全县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大会战指挥部,要求每块地“切堰头二尺,剥阳土百方,填虚土两拃”。

这里的柿树都长在堰头上,大部分都露根露本了,有些根露出堰头一半快倒了,切堰二尺厚,柿树们是活不成了。老先人栽树时本是把它们栽在地的当中的,是祖祖辈辈切堰剥土剥得堰往里缩,树往外走,那一堰一堰的树就都走到堰头上去了。老先人切堰的哈手是“隔年切,敛层皮,取阳土”,如今这“切二尺”切得不都是死土阴土吗?何况那土还是料姜土,把阴土、死土、料姜土盖在地里的活土层上,这能长出好庄稼?疤脸张要找公社干部用他们成天在社员大会上讲的“辨证法”把这事给他辨证辨证。没了柿树,峨嵋醋、花儿酒拿球熬?柿饼拿球晒?任石方见这不服地道的东西又跌起二话来,就说“好兄弟,伢让咋弄就咋弄,全国都是这弄法,咱就挤住眼窝胡弄吧,不弄就是抵制农业学大寨运动,全村人就又要吃家伙啦,你还嫌那家伙没吃够?”任石方又说,“不过这弄法能把堰头上的远志完全彻底地刨出来,那一尺多长的肉根像筷杆杆一样粗,老中医把这叫全草,以前砍堰头能砍出全草吗?咱把这全草抽成筒,价钱不是好许多?失了那一头,得了这一头,这就是辨证法。”

原来这远志的肉根中有一条木质筋芯,细根中的芯不能抽,只能擀,擀剥下的韧肉叫“远志片”;把粗根中的筋芯抽出来,那韧肉就是“远志筒”,筒比片贵许多,中医用它“治痈疽,镇心痛,利九窍,益智慧,聪耳目,行气散郁”,因纯正地道,医院都需要,所以国家在峨嵋岭下设了“峨嵋远志收购站”,一斤“片货”一块五,一斤“筒货”三块钱,要是碰上远志王,那就越值钱了。

战斗打响了,喇叭嘹亮,旌旗猎猎,尘土飞扬。切堰队一堰一堰的切上去,柿树们一排一排的倒下来。北头堡共有三十三层堰,是这里最高的磨盘岭,“一贯道”徒杨套套说这就是至高无上的三十三天,因为高,老先人才把它做为堡,因为高,才在堡上盖了关帝庙。半个多月后,切到半岭了,远远看去,那岭的下半截白白净净的,上半截黑黑乎乎的,形成新旧两重天。根据公社指示,命学校老师搭起木架,把“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八个大字写在堰上,每个字一丈高,八尺宽,命社员拿小镢刻一拃深,用石灰水一刷,显示出崭新的气象来。

这时候,张秀秀接到县文化局通知,要求全县毛泽东思想红色宣传队“宣传战斗”立刻上马,要求春节期间各村必须拿出一台高质量的样板戏来慰问辛苦了一年的贫下中农。正月初十,各村到公社汇演,各公社评出的前三名到县上汇演,各县评出的前三名到地区汇演,这样一级一级演上去,直演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公社文化站长王万收说,只要进入公社前三名,前三名里排名第一的录音带便可在全县有线小广播里播一遍,第二第三名,在公社小广播里播一遍。峨嵋岭人把小广播唤做“洋戏匣”。

秀秀在北头堡大兵团里挑了13个能唱会蹦的人,凡被挑上的都快高兴死了,这下不风吹了,不日晒了,手脚不裂口了,更高兴的是能得到大队下拨的全月工和加班拍戏的加班工,还能吃他几顿“福屹瘩”。秀秀算了一下帐,“铜器门”里的锣、罄、大钹、小钹、大鼓、小鼓5人;“丝线门”里的板胡1人、二胡5人、三弦3人;打檀板的1人、砸檀梆的1人、点炮兼拉幕代管画装箱的1人,这人还得用三娃。铜器门和丝线门合起来唤作“家伙门”。去年正月十五,陶窑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战斗队在县大礼堂演革命样板戏《打虎上山》,杨子荣跨马出底幕闺门,虎啸,马鸣,拔枪,举手,跃起,扣动扳机,幕后点炮的三娃却没把炮点响,杨子荣灵机一动说“这个老虎真狡猾,待我二次把它打!”转身、抬腿、举步、跑圆场,呛令呛令……杨子荣走到底幕闺门前低声问“弄好啦吗!”三娃说“好啦好啦!”呛令呛令乙哒哒咣!杨子荣摔鞭下马,掏枪拉栓,飞身跃起,嗵的一声炮响,礼堂一片欢呼声,县委书记、宣传部长、文化局长佩服陶窑演员的随机应变,上台与全体人员合影留念,陶窑村人美美地露了一回脸,陶窑村的《打虎上山》上了一回涑水县的洋戏匣,全村人都觉得好光彩,晚上下工后的社员们,顾不上打去身上的土,就坐在院里的圪台上,听自家人唱的样板戏,有的洋戏匣声音小,就在“地线圪窝”里倒些水。秀秀爹把平车厢竖在房檐下的洋戏匣处,端着碗,爬到车厢上,把耳朵贴近洋戏匣,听他秀秀一手弄的《打虎上山》戏,不论铜器门还是丝线门,他们套搅得好粘板,听得他满脸飞彩。老汉想,他谁家要想娶我秀秀做媳妇,他不给咱掏两份彩礼钱,就不行!只要那两份彩礼二百四十块钱到了手,还怕我满囤娃没媳妇?

秀秀立志要陶窑村在文化战线上也达纲要、过黄河、跨长江。秀秀说今年不点炮了,因为“炮捻”点着后退捻的快慢不一样,常与“举枪”不配套,今年改用甩炮,但甩炮的声音不够响,秀秀告诉三娃把几包甩炮绷在一起,在你妈的空心捶布石上甩。三娃妈的捶布石下有四个凸屹瘩,下面的肚让石匠凿得凹凹的,那捶布石的脊背与肚像“活死人”的前心和后心,快饿到一起了,所以三娃妈捶布像敲磬,嗡嗡响,这是打运动时在地主刘无疆家分来的古货,那石面的四角是四个蝙蝠。三娃把她妈的空心捶布石背进排戏窑,对秀秀说咱的宣传队不论走到哪哒,我都把我妈的空心捶布石背到哪哒。秀秀又在沤肥队的老年人里挑出那些闹家戏的老把式,陶窑村宣传战斗队就组建起来了。那宣传战斗队里的人不论老小,都很听话,就是57岁的板师老孙头和68的板胡把式刘儒南,也拿秀秀娃的吩咐当圣旨办,刘如南因为板胡拉得好,肚里又有几页书,因此当过涑水县政协委员。王万田按哈手给秀秀拨了斤麦,这麦叫“党支部慰问麦”,因他们常常排戏到深夜,熬到深夜后都不能打虎上山了,秀秀就给大家吃一顿“福屹瘩”——就是滚水里头煮出的面屹瘩,大的能有小娃拳头那么大,能吃上这号面屹瘩的就是福,因此唤它作“福屹瘩”。

陶窑村的排戏窑本名唤做老窑。山西是黄土高原,那黄土高原上却天生天化地生了一座红土岭,那红土还是“红油土”,据《涑水县志》载,朱洪武朝时,河东巡抚韩仲谨在此用红土制陶,年深日久,取土成窑,那窑宽地能回过四套骡马车,足有三十多丈深。那红油土干后赛铁,所以老窑再大也不支楦木,再老也不会瘫塌,这依附老窑而生的村就唤做老窑村或老窑头。老窑人会闹家戏,峨嵋岭人把看戏唤做逛戏,到老窑村看戏就唤做逛老窑,明洪武癸酉科举人任轩斋觉得不好听,就改老窑做陶窑村了,这便是陶窑村村名的由来。两战时期,八路军常在老窑里开大会,因此这老窑就被唤成八路窑,文革其间常在窑里排戏,都就唤做排戏窑,因排的是样板戏,也唤它做样板窑,四队在里头喂过犊牯,又名犊牯窑,唤啥都行,没哈手。据文化站长王万收考证说,制陶祖师范蠡携美女西施曾在此地制陶,汉书云“蠡至峨嵋,勘红土而陶之”,便是个见证,因此城里那些文化人,又唤它做范蠡窑或西施洞。离陶窑村八里外有一小村,唤做陶市村,地处官道旁,听老年人说,老早以前,陶市村的村门外有块老石碑,是癸酉科举人作的文,说这里曾是范蠡和西施卖陶的市,后来慢慢繁衍成村,慢慢便唤它做陶市村了。

秀秀带着众演员和铜器门、丝线门的几十号人排戏去了。用疤脸张的话说,秀秀一伙钻进老窑里头耍高兴去了。

秀秀一伙刚走,“涑水县人民武装部预备役民兵冬季集训通知”到村了,那“通知”的抬头上印着两行粗壮有劲的大红字:“八亿人民八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通知规定,各村集训民兵必需由各村民兵连长亲自带队,全县每个生产小队的集训指标是三人。任石方在工地上挑了24个年轻人,凡被挑上的都快高兴死了,让疤脸张的说法,任石方引一伙到县上吃“民兵肉”去了,武装部给集训民兵们起灶,碗里隔三跳二的有肉,所以那肉就唤做“民兵肉”。晚上,任石方的老丈人找到女婿说“石娃,咱尿灌才从学校回来,嫩地全像一根葱,哪能受了大兵团的症?”他要女婿把尿灌也带到县上吃他几天民兵肉。石方说“爹,这民兵肉……不好吃。”丈人火了,后牙一咬说“啥?连咱尿灌都不管,你还有一点人味味?”石方老婆泰山咚地一下把碗一礅,溅地满脸班班点点,说:“姓任的,由你啦!”石方媳妇生得五大三粗,黑脸黄牙,混身是劲,人称泰山,是铁姑娘战斗队里的骨干分子。那铁姑娘常和任石方打架,那“姓任的”哪回沾过光?任石方只好把他小舅尿灌弄进去,告诉尿灌说,别人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为了搞好战备训练,你是给集训民兵“跑腿的”。

任石方的“预备役民兵冬季集训队”走后没几天,王万田接到县上“党员干部理论学习培训班”的培训通知,年年都是如此,这是县里的“老哈手”,就与副支书崔景荣及支委黄忠地及大队宣传委员、组织委员、妇女主任,到县委党校参加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和普及大寨县的理论学习去了,在县招待所住宿吃饭,碗里不光有肉,每人每天还给补贴三毛五分钱,一后半年下来,都能落他个二三十块,这叫“脱产培训”。支委黄忠地性格内向,心事重重,额头上老是挂着无穷的事,开口必说“感谢党”,他不说这句话就好像开不了口。黄忠地清楚,他爷爷是靠熬峨嵋醋、酿花儿酒发的家,他家的商意做到西安去了,土改前,陶窑村的半条街都是他家的业,可惜到他那“捣灶鬼爹”手里不正干,抽洋烟。他爹手里老拿一根南洋老烟枪,只要一抽,那老烟枪就发出“吃穷吃穷”的声音来,把个好大的家业忽里忽塌地捣完了,他爷爷因为这个捣灶鬼娃给气死了,可妙共产党来了划成份,他家划成了贫农,黄忠地每到祖坟上给他爹烧香时,都默默地感念他那捣灶鬼爹捣得好,捣得有远见,要不是那管老烟枪,我老黄家这才捣真灶哩,不像马武汉爹下盐池担了十年硝,置了八亩地,捉了一头牛,结果弄了个富农帽给扣上了。武汉爹气不过,在农会上咬过我爹一口,可共产党讲的是“唯物论”,更兼农会主席牛大犊不听他的那一套,那一口就算是没见血,因此他很是感激牛大犊,在“贫民坐天下,说啥就是啥”的年代里,牛大犊很是威风了好几年,但也得罪了不少人,比如武汉爹,如今他岁数大了,儿子不行,后锅不热,黄忠地时不时去看看他。马武汉唤黄忠地是假贫农,黄忠地在肚子里的小肠里偷偷地笑马武汉是假富农。四清工作队进村的那一年,武汉爹又咬了我爹一口说我黄家的贫农成份不清楚,要求把马、黄两家的成份颠过来,他的行为得到许多贫下中农的认同,好在共产党讲“历史唯物论”,这一口也算是没有给咬出血。如今他马武汉就是再有本事再能干,也叫他大腿裆下的那两颗沉重的“富农球蛋”拽着哩,想压住我黄忠地这股“大队支委”的旺气,除非世事颠倒天变了!为保牢我黄家这股旺气,他屈己待人,为人谦躬,张口必说“感谢党”。王万田起身前根据大队支革委们的提议,提八队队长疤脸张为大队民兵副连长,代任石方暂时负责大兵团工作,都就唤他做“八连长”。支革委们早就想提疤脸张进大队班子当民兵连长,王万田说这外路人不服地道,不宜把他抬得太高,因此便宜了任石方。冷眼看那疤脸张,在陶窑村的人气倒是旺旺的,王万田心说你别看,咱还得给他操操心,只要不给他入党,他就进不了班子,只要卡死这一头,还要再给他操心吗?

八连长刚上任,远远看见北头堡下大车小辆开来一群,原来是县委书记周润山带领“全县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检查团”来到北头堡,钻在堰根晒日头暖儿的社员们像炸群的蜂一样,嗡的一家伙分散到各自的平车前去装土。只见一群戴眼镜的、挎手表的干部来到工地上,社员们就两眼馋馋的乜着这群天仙般的革命干部……白白的衬衫,板板的衣服,黑黑的皮鞋,他们个个脸色红润,文明礼貌。按贯例,县委书记到场,蹲点包村的公社干部必跑步前进,做情况汇报,陶窑工地却不见汇报,周书记问“吕世贤!吕世贤哪里去了?!”这是干部们的事,社员们只管钻下抵楞装他的土。书记问“工地负责人是谁?”疤脸张抬起头说“我就算是吧。”

检查了全部工程后,检查团成员们一致认为,陶窑北头堡工地在全县属于下游尾,检查团指出陶窑兵团人数缺员,形不成大兵团的学大寨气侯,这如何能保证工程的顺利完成?县委书记周润山做了简短而有力的讲话:

“社员同志们辛苦啦!如今全县的农业学大寨流动红旗,插在中条山汤王岭公社蛤蟆石大队垒大寨梯田的石头堰上,蛤蟆石大队广大干部群众的口号是,一定要把流动红旗在蛤蟆石村扎根,咱们陶窑村的贫下中农们,应该立志把他们的流动红旗夺过来,插在咱们陶窑村的北头堡上!……”

检查团车队走了,路过排戏窑时,根据文化局长的请求,检查团顺便视察了秀秀的宣传队,县委书记也给他们作了简短而有力的讲话,因为陶窑村的“打虎上山”给县上领导印像深刻,文化局长指望陶窑“宣传战斗团”今年能打入地区前三强,然后进太原上北京,为涑水人民争光。秀秀代表全团演员用标准的普通话向党表决心:我们陶窑宣传战斗团决不辜负周书记和各位领导的嘱托和期望,一定要在文化战线上达纲要!跨黄河!过长江!

这个文化口号,还是第一次听到,十分新鲜,周书记当场指示宣传部长和文化局长,要把这个“文化口号”贯彻到全县文化战线中去,并表扬了陶窑宣传队这一创造性的新提法,秀秀的人气,如春风一般荡漾开来。为了搞好陶窑宣传队,秀秀到涑水县新华书店,来买样板戏资料。大大的书店里只有马恩列斯毛著作,但新华书店太大,导师们的书太少,为了占窝儿,书店工作人员就把各种版本的导师著作,一排一排的排在书店正面的大书架上,左右旁侧处,一边是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人民学解放军和科学种田的书籍,一边是文学作品。文学书架上只有各种版本的八个样板戏和作家浩然同志的长篇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几百本《艳阳天》和几百本《金光大道》把窝儿占的满满的,这就是所谓的“八戏一作家”。外国文艺架上是几百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几百本《牛虻》及许多高尔基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品,至于资产阶级爱情作品彻底绝迹,因此民间手抄本就在高中校院里偷偷传抄,尤其是爱情故事《第二次握手》《牛郎织女》《阿哥卖提与帕格雅》等。新华书店没有顾客,十分清静,营业员爬在柜台上打瞌睡。秀秀买了样板戏图谱,按“国标”要求排练。

检查团的车队走了,八连长就把工地上剩下的这群人唤做“修理地球的瓷怂脸”,就对这群地球修理工们进行战前总动员说,咱们也值得高兴,因为咱们都是从各队社员群众里挑选出来的突击队员,是各队跌实活的、有本事的能干的,单凭这一点,就值得咱们高兴。满地的瓷怂脸们就嗤嗤地笑起来。

第二天,陶窑各队沤肥队的老弱病残们都上来了。自从队里“跌实活的”上了大兵团后,剩下的“不跌实活的”老汉老婆们,在妇女队长的带领下仍去扫树叶沤绿肥,他们根据王万田的指示,在沤肥坑里铺一层树叶,洒一层化肥,这样腐化沤烂得快,上冬后,那肥堆上就像朱洪武的坟一样,浮浮冉冉,云气蒸腾。来年开春,打开肥堆,那些沤烂的绿肥上都附了一层白白的霜,虚酥虚酥的,竟然散发出粪香气,这一沤肥景象唯陶窑独有,得到向阳公社的表扬和推广,公社文化站长王万收写了一首《陶窑群众积肥忙》的诗歌,在涑水县有线广播里播出来并印上《涑水文艺》,把陶窑的名气扬了扬。陶窑大兵团缺员的事受到县委书记的批评后,王万田从县上捎回一张二指宽的纸条条,条条上说停止一切积肥活动,命各队妇女队长带领全部积肥人员,上北头堡参加大兵团作战。积肥队里有个“日骂老汉”,肚里不能受气,一受气就疯了,一犯疯就胡日骂,发病后,老婆只要给他熬上几顿远志汤,行行气,散散郁,就好了,这老汉姓焦,排行老大,都就唤他焦大。八连长就对这群积肥兵说咱们都值得高兴,和卖花姑娘比,你都能说不高兴?然后叫二队妇女队长通天炮,坐在堰头上给大家念文件,念完文件再念报纸,按各级干部的要求,把学习班办到田间地头上。通天炮上过初中,报纸上的字,差不多能识一半。

报纸上写的都是些唯物论和唯心论抬死杠的事,要不就是有神论和无神论捉鬼的事,再不就是奴隶史观和英雄史观、天才论和非天才论两家对骂的事,林彪说“我的脑瓜子特别的灵”,鲁迅说“其实即使是天才,在生下来的第一声的也是啼哭,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看来林彪抬不过鲁迅。

八连长一听到这里就说,吃球撑的没事干,抬这些闲杠干啥?谁能抬清楚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先有男还是先有女?就是抬清楚了又要咋?工地上哗的一下笑起来。

报纸上又说起刘大鼻子的鼻子大,邓矮个子的个子小,不知咋又说起一个卖盐的和一个卖铁的好像和秦始皇打架,拉架的拉了几千年也没拉开,说这就是先秦时代的《盐铁论》,要广大的革命群众给他们评评理;这架还没拉开,又说孔老二在人家过红白喜事的时候,他就敢紧跑去给人家吹王八挣钱。报纸上画的孔老二正对着嗦呐,鼓着两腮,闭着双眼在吹王八,把那长长的王八吹得震天响;不知咋又说起一个水壶,里头很大,能装一百单八个好汉,本是贫下中农出身的鲁智深,叫一个唤做宋江的小资产阶级分子拉下水,又拽出武松来一起变坏,他们合伙打无产阶级的方腊,所以,这个武松鲁智深需要加强政治学习,还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都要加强政治学习。

通天炮坐在堰头上半生不熟地念着,社员们坐在堰根下半懂不懂地笑着,都说你看北京的那群编报纸的编得多好,都能笑死人,哈哈哈!

八连长不对大兵团里的那几位生产队长说啥啥,“队长队长,半个皇上”,他清楚,他这个八队长,不比其他几个队长尿得高,尤其是尿不过“公鸡队长西门庆”。那个公鸡队长把他四队的姑娘媳妇全包了,有一回动到女学生莲儿身上了,莲儿告诉她妈了,她爹妈就干紧弄纸里包火的事,吵又不敢吵,“骂又不敢骂,想到伢答复给咱家划基地的事,莲儿妈就硬把那气往肚里咽,终于咽疯了,这一疯,纸里的火就包不住了。莲儿哥喝了一瓶二锅头,提了一把杀猪刀,给他那疯妈磕了一个头,刚出门却被他爹挡住了,爹说你是我爹!你是我的亲爹!爹!你别胡弄行吗?!你妹不找婆家啦?咱家的基地不要啦?!莲儿哥的行为得到几个拿镢人的支持,他们说只要你牵头,我几个跟你一搭干,咱们一起打死这贼狗日的为咱陶窑除一害。莲儿爹很透了公鸡队长却又不得不依附他,公鸡队长把划基地的事一拖再拖,莲儿爹就一依再依。那公鸡队长西门庆晚上出门必带家伙,有人唤门时他必站在门里问“你是谁?”问清楚后再对着门缝往外看,看清楚了这才去拔门栓,下门关——他开门时不是站在两扇门的中间开,而是把身斜歪在门的后头开。有一回公鸡动了一下通天炮,那“老通”一耳巴搧过去,打得公鸡一个耳朵成半聋,那提镢的里头就有老通的男人葛虎奇。全队只有公鸡队长和保管、会计几家能吃饱,手里还有小钱花,对此政协委员刘如南说陶窑村的财硬,吃硬财的往后必吃硬家伙。果不溜然,改革开放后的九十年代初,那公鸡队长西门庆在一个冬天的后半夜,钻到林山山家里弄那事,让山山一顿拳脚给打死了,涑水公安局把山山逮捕后,陶窑村几百社员群众到公安局来了一场集体大请愿,公安局长肖毅轩针对此事行了一个“法外法”,说武松打死西门庆,为啥非得判武松!肖局长硬是把那杀人犯林山山给放了,肖毅轩的名声像流行歌曲一样传开了。涑水县人大主任赵洪斌得知此事后说“啥?咱涑水县竟有杀人不尝命的事?”遂到向阳公社去调查,回来后他说了一句“话外话”,说这件事是合法不合理,合理不合法,法是为理定的,为理就不能顾法!因此不去深究肖毅轩——这就是涑水县万人传诵的“法外法,话外话”。那公鸡队长的尸被公安局拉到村南头砖瓦窑前,赤身裸体地仍到砖头瓦渣堆上,由法医开刀鉴定,像杀猪一样,从胸膛开起,掏出五脏,慢慢查看,死因不在五脏上,于是再往下开,弯弯曲曲直开到小腹之下,才验明是肾被打破,出血至死,十里八村围观的人群把十几亩麦田都给踏白了,那“公鸡贼”最后落了个千刀万剐的好下场——真按政协委员刘儒南的话来了。陶窑村受过公鸡欺负的人鸣鞭放炮,万民称颂,关于这件事的内中详细,容后再说。王万田本与支革委研究决定提通天炮当大队妇女队长,公鸡队长得知后给公社汆了一封信,把通天炮超生一胎,触犯计划生育法的事通到公社,她那大队妇女主任硬是没当成,这就便宜了现任妇女主任刘彩凤,八连长知道公鸡厉害,所以对工地上的队长们不说啥啥。

社员们说是坐在堰根避风处的向阳凹里搞政治学习,实际是集体躲奸,让八连长的话说干部到县上躲奸,群众在堰根躲奸,只是躲法不一样。但有一伙人不躲,那就是劳改队里的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一贯道徒们,那伙里头有个真神——八里坡村的单干户李炎年。这老汉不入社,守着抗战时期人民政府分给他的八亩七分地一直坚守到今天。这人影响很坏,坏到啥程度,举一例你就知道了——有一天,他肩上抗着粪杈,粪杈挑着粪篮,到涑水县城犊牯市上捉犊牯,见一匹黑辕骡,高大壮美,满身光亮,就眼热地围着黑骡转了转,在黑骡背上拍了拍,说,多少钱?

这李炎年是全县唯一的流动批斗人员,跟着学大寨流动红旗在全县流了好几遍,所以都认识他这个反面教员。此骡是白石公社野峪沟大队的,野峪沟支书看不起这个牛鬼蛇神,就说你问那些闲话干啥。答:咋叫闲话?支书说你能买得起?答:买不起咱问这干啥?支书说你要是能掏出个元,咱就卖给你。答:这话当真?支书说若有半句假,咱就把抵楞插进裤裆里。

李炎年把粪篮往地上一撂,一脚踢倒粪蓝,从篮底拿出一沓人民币,数出50张大团结,往那支书怀里一甩,牵了黑辕骡就走,吓得野峪沟支书、会计、队长等人直给单干户说好话,最后把他请到红旗饭店下了一回馆,直到他在桌上再甩出七百块,他们这才把缰绳交给单干户。这个单干户曾把四瓮麦舍给断了顿的公社社员,这种行为本身就是攻击人民公社的,批斗大会说他这是“故意的”,所以影响很坏,要批深批透。

社员的馍布袋里装的都是四面挨刀的黑糕糕、四方砖,他的馍布袋里装的却是大白馍、圆饦饦。社员们的脸都干干燥燥的像晒干了的红薯片片,他那脸却红红润润的和干部脸差不多,让八连长的话说那单干户的脸都能赛过小娃屁沟了。他有两女一男,学校不给他娃进门,他就给县城高中的教员们说谁教我娃念半夜书,我给谁一个白馍和两个饦饦。各学科的教员们晚上偷着去他家搞“私塾”挣饦饦去了,他那两女一男,学业渐长,已课至高中,县里的中学老师教不了了,好在八里坡下兔儿沟村有几个北京来的右派分子,他就又给那伙人挣白馍饦饦吃。红卫兵打过他几顿,要他供出那些黑教家都是谁,他硬是没有吐过一个字,娃他妈经不住这阵式,连打带吓地给弄死了,李炎年却说你就是把老子打死了,也比在农业社受死强。他家有猪有羊有骡有鸡,在鸡群里放只鹅,鼬忌鹅味,这就不怕地狗局长放的地狗。红卫兵把他的黑辕骡牵走归公了,他就架两只老蛮羊犁地。峨嵋岭人把能打架的公羊唤作蛮羊,把领队护群的大蛮羊唤作“老屹跌”,他就架两只老屹跌犁地拉粪。两只屹跌不能同群,就如一条槽上不能栓两条叫驴一样,他就把羊分了群。党的政策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因这一条,政府也不能把他咋,但有一点能把他咋,那就是儿女们的婚事,“男二十,女十八,早早钩上婚姻法”,可他的大闺女杏花娃今年已是24岁了,小子槐树也22岁了,没人上门提亲,每想到这,他就熬煎的睡不着觉,那睡不着觉的味道,就像在热锅上烙饦饦一样,咋就一夜一夜不停的烙?二女梨花娃也快20了,我这三个苦娃娃就像一根苦蔓上结的三个苦苦瓜,三个娃的婚事像三座大山压在他的脊背上,逼得他动了“入社”的念头了。为促进陶窑村的后进变先进,县委把这个“反面教员”从蛤蟆石的流动红旗下弄到陶窑工地,劳动改造。

八连长对劳改队的那伙人说,老叔老婶们,来,咱都一搭歇歇。就这一句话,那群人像暖化了的冰,落花流水起来。

单干户李炎年就暗中打听富农马武汉的家景情况。武汉这娃25岁了,上有爹妈,下有一妹,他兄妹俩都是光棍,和我家的情景一样,该娶的娶不成,该嫁的嫁不了,他心一动,好,就拿一双老眼往武汉那娃的身上溜,开始打起与这富农分子“换亲”的主意了。冷眼看那武汉娃,倒有几分人物气,就像我的那匹黑辕骡,浑身是劲,骨架也好。武汉妹也在工地上,就是那个揪着两个小刷刷大姑娘,他搭眼一眊,就爱上心来。那妮子红红的脸儿,高高的胸脯,翘翘的大屁沟,已经熟透了,都是她那不会捣灶的“捣灶鬼爹”给娃害的。心想,拿这姑娘换我家杏花,不吃亏,村里人都说我的杏花梨花是两个电影演员,我看这女娃满能赛过我的那两个电影演员。

不生此念则罢,一但产生,就痴心妄想,时刻难熬,忽想起前几天梦的那个梦,他梦见一红一黑两匹好马从八里坡下奔上来,奔进他的柴门,拱进他的怀里,那匹黑的忽地也变成红的了,变成了一身枣红色,把他给拱醒了,就是睁开双眼,眼前还幻化出枣红色的马影,还有马的味道,就跟真的一样……这些年他做的梦,不是拉着娃他妈往黑沟里摸,就是拽着儿女们往黑沟里拖,这是他几十年来做的第一个能叫人肚里展延的梦。

焦糙,它的学名唤做高粱,外国资本主义国家种植高粱是用来喂猪驴骡马或酿酒用的,因为高产,被我国引进以解人民公社之饥,山西农科院汾阳农科所又将其杂交成“晋杂5号三尺三”,亩提单产近百斤,所以人民公社大力推广。焦糙和红薯是公社社员的主口粮,那红薯性凉,焦糙也性凉。

用焦糙和出的面没筋道,稀嗨稀嗨的,全像青黄色的黑稀屎,那稀屎圆不成馍,老婆们在箅上衬几片蓖麻叶,把这青黄色的黑稀屎往叶上一倒,拍一拍就均匀了,这就唤作“拍糕糕”,缘箅搁一圈红薯作堰挡住不流,蒸出锅后纵纵横横地切过去,就成“四面挨刀”的四方砖了。出笼前它的外头是滑的,出笼后它的里头是硬的,吃到肚里不消化,但最顶饥,能耐饿,与红薯一搭塞进去,胃里头就冒酸水,喝一捏苏大粉能顶事,社员都唤它是非洲黑,也唤它作三瞪眼——咽的时候得瞪一回眼,不瞪眼咽不下去;屙的时候得瞪一回眼,不瞪眼屙不出来;拿土块擦屁沟眼眼时得瞪一回眼,因为屁沟眼眼让那干燥的焦糙屎给划破了。糕里夹的是韭花,韭花就是把韭菜的花和韭菜、辣角加点百矾碾成浆,吃的时候在上面洒一捏盐,这就唤作“糕糕夹韭花蘸盐”,韭花也是凉性的,放一捏盐能凉得慢一点。

社员们都坐在堰根啃黑糕糕夹韭花蘸盐,啃一口,那糕上就留下两排瓷光瓷光的牙齿痕,有些人把它烤干了炕红了,这样还能得到一点炕出来的火香味,这一炕就变成黑红色,因此又唤它是黑牛肝,但黑牛肝性焦上火,因此只能隔三跳二的烤。吃烤糕时把手伸在嘴下面,因为烤糕是要掉糕渣的,那单干户李炎年从馍布袋里掏出的却是嫩胖嫩胖的大白馍,里头夹的是油熟辣椒面面,红辣辣的流油,还有一个圆饦饦,饦饦上面粘的是南垣上的黑芝麻,那香气就在工地上弥漫开来,真真能把人给眼热死,他天天都是在过年啊……真是斗死都不亏。

八连长说大兵团干得越多就破坏得越大,干得越少就破坏的越小。每当念完报纸学完理论,批完刘大鼻子邓矮个子林彪孔老二宋江后,大家就该掂起镢头攥起铣,推起平车修地球了,可这时候的八连长,就到岭后头的向阳凹里屙屎去了,好像屙铁索,一屙就是老半天。每逢这当口,社员们就拄着铣把聊闲天,时间长了,都就摸着八连长的命脉了,发现他屙着屙着就在向阳凹的堰根里睡着了,都把他这种行为唤作“跌觉”,社员们慢慢的跟来半队人,大家都要陪着他“跌觉”,这样能省下吃的,起码一天少啃几块黑牛肝。

疤脸张睡在暖洋洋的堰根下,嘴里嚼根草,眯着眼说:“听说风差一点把二队的牛刮倒了,有这事吗?”都说有。疤脸张说“我看咱五队的那群乱毛牛,也快能给刮倒了……你都想想,咱们到义棠拿麦换秋,不换就断顿了,可咱村8个队24个饲养员,哪个去过义棠弄这事?”

都把两只眼疙鳖疙鳖地鳖了一顿,说饲养员偷料,已是公开的秘密,但抓不住事实,就咂咂嘴唇说啧啧啧,没法弄,这没法弄啧啧啧。

疤脸张说有法弄。

都说你是教我们藏在暗处捉?恐怕不行,咱知道伢啥时侯偷?

八连长说笨驴,世界上要你都这群笨驴干啥?我看你都死了算了,死了地球就不负担你这群多头人了。

听了疤脸张这几句,都钻下抵楞,跟“死B里头剥出的”一样,蔫蔫的进入半死状态。停了一顿,二狗问,有啥法?疤脸张说“秤”。

啥意思?都咂了一顿,有几个咂出味道了,说对,犊牯过秤!一月一上磅,这最公平,团不了人……上膘奖工分,溜膘罚工分,老溜不上的,开出饲养站!

大家越想越对劲,这法好,这样他就不偷了,偷了料,溜了膘,不划算……有的说这样弄,饲养员铡草时也就懂得“一寸三刀”的哈手了,饲养员喂马时也就懂得马喂夜草才会肥的道理了……

就在今天,公社党委一把手刘风鸣突然出现在北头堡工地上,他没坐吉普车,是骑自行车来的,所以没有一点兆头。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一贯道们,见了书记就像见了狼一样,赶紧掂起手里的家伙干起来,卧在堰根的社员们嗡的一家伙,像蜂一样,往各自的平车跟前窜。

这就叫做软抗硬顶,躲奸溜滑,消极怠工。这是目前人民公社存在的普遍情况,这问题,做为书记的他,怎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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