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这个伟大的医生面前,无论多么深刻的痛苦,都会结疤平复。
世事犹如书籍,一页页被翻过去。人要向前看,少翻历史旧账;狗也要与时俱进,面对现实生活。
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莫言《生死疲劳》
年的一个夜晚。我背着一个轻盈的书包,走出灯火辉煌的教室,走下洒满了月光的楼梯,走到人声嘈杂的校道上。校道纵横交错但又彼此相连。所有的人都向同一个方向涌去,走上了那条从教学楼到宿舍的必经之路。
我犹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明亮。月光毫不吝啬地洒在遮蔽着整条校道的郁郁葱葱的树上,洒在梁漱溟先生的铜像上,洒落在我们单薄的肩头。仿佛整个世界一下子都被镀上了一层银灰色的熠熠生辉的外衣。
我听人说过,西北的天空格外明亮。但我历来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别说东西南北甚至有时候连左和右都分得不甚清楚。那天晚上,我看到教学楼正上方的一片天空,云层分明,星光灿烂,成千上万个光的粒子像成千上万个顽皮的小鬼,在云层间乐此不疲地跳着混乱的舞蹈。最后它们排着队,以势不可挡的凶猛之势砸落在整个操场上,像极了一道气势恢弘的瀑布。从那时候起,我就找回了我的方向。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一反常态,脱离了逃荒般浩浩荡荡的队伍,独自一人向操场的方向走去。向光芒四射的西北方向走去。我知道这样做,势必增加了回宿舍的距离,势必延长了回到宿舍的时间,但那时候我最不缺的恰恰也是这两样东西。距离和时间。
人世间最容易篡改的东西就是回忆。回忆像水漫金山一样奔腾而来,我们可以随意把它雕刻成我们所需要的模样。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大可都不必深究。权且将以上的文字当作是我的一次拙劣的模仿,一次乏善可陈的铺垫。
那天是年10月11日。一个夜上浓妆,夜凉如水的晚上,瑞典文学院公布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中国作家莫言。那天晚上,莫言像秋天的高粱一样红遍了整个中国。坦率地说,在此之前,我从未读过莫言的小说。
莫言得奖后,他的作品一度销售一空,出版社加班加点加印,阅读狂潮空前高涨。不可避免地,我也被席卷进了这场狂潮里。从《红高粱家族》,《蛙》,《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在那一年里我几乎读完了莫言所有的长篇小说。我为他笔下荒诞又真实的故事而着迷不已,我为他一泻千里的叙述语言而沉醉甚至疯狂。
今年某一天晚上,我在B站偶然看到了莫言新版《生死疲劳》的发布会。这场发布会更像是朋友之间久别重逢的促膝长谈。莫言,余华,西川在发布会上随性畅谈,他们谈过去,谈文学,一个梗追赶着一个梗,爆笑连连。他们三个人把旧书新版发布会变成了一场脱口秀,且犹有过之而无及。
余华在发布会上说,如果用一本书来形容《活着》,那这本书就是莫言的《生死疲劳》,反之,如果用一本书来形容《生死疲劳》,那就是《活着》。
恰好这两本书我都看过,大名鼎鼎的《活着》我甚至看了数遍。但距离读《生死疲劳》倏忽已过十载光阴,千帆过尽,我心悠悠。对于《生死疲劳》的记忆貌似已经消散殆尽了,记得的只有莫言汪洋肆意浊浪滔滔的叙述语言。
因为《生死疲劳》出新版的这个契机,我再一次打开了这本书。我摩挲着书页仿佛摩挲着时光流逝的痕迹。有些痕迹激烈如火,有些痕迹沧凉如水,我不得不矫情而实在地说,沧海桑田,世事如烟,真是让人不胜感慨。
作者:莫言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品方:读客文化出版年:-1
《生死疲劳》的时间跨度为半个世纪。这是风风火火的半个世纪,这是畏缩不前的半个世纪,这是灾难深重的半个世纪,这是光芒万丈的半个世纪。
摘掉资本主义毒瘤,掀翻资产阶级顽固分子。斗地主,人民公社,分田到户,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各色人物在半个世纪的激荡风云中粉墨登场,生死疲劳。
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人们依靠标语和口号而活。标语就是圣旨,口号就是护身符。
重读《生死疲劳》有一种对未来发怵的恐惧感。这本出版于年的小说,字里行间不难看得出有某种放肆而又自由的表达。年的今天,这种自由的表达似乎已经成为了奢望,成为了一种约定成俗的常规化。我看到在某些节目上,有些字幕的字眼甚至要用拼音和同音字来代替。未来我们的语言将会走向何处呢?对于此一未知,我感到茫然和恐惧。我们的语言正在趋向同化和常规化。给语言上枷锁,给文字做框架,无异于是在给思想挖掘坟墓。
文学是精神的收纳袋和出入口,文学始终都温润如玉,为什么要去惧怕文学呢?文学从来都不是为政治服务的,文学一直都在为人心筑巢。只要还有文学在,面对凛冽的寒冬,我才无所畏惧。
文学不应该成为违禁品。
莫言曾说过马尔克斯和福克纳是他的文学导师,而《生死疲劳》就是一部彻头彻尾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我以为,它的厚重也足以比肩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两者都堪称是一场文字和故事的博弈,是虚幻和现实的交锋,是一次天才式的伟大创作。
小说主人公地主西门闹被冤杀后,来到阴曹地府击鼓鸣冤,阎王却将其打入畜生道轮回。先后转世为驴,牛,猪,狗,猴,最后在新千年投胎成为了一个大头婴儿。整个故事由多个视角展开叙述,虽然篇幅相较而言有些长,但读起来没有丝毫的疲劳感。莫言的文笔激昂,直白,幽默,更有一种诗的节奏感和韵律感,读起来酣畅淋漓,如身临其境,所有的感官都因为文字而得到空前的满足。阅读这部小说,会有一种错觉:不是你追着文字在看,而是文字在追着给你看。
新版《生死疲劳》的发布会上写着:不看不知道,莫言真幽默。的确,在这本书里莫言的幽默无处不在,比如他在小说中代入了自己,或者说是一个叫做“莫言”的人物。这个人物被莫言写得滑稽可笑,荒诞有趣。每次“莫言”登场莫言都要戏谑一番,让人捧腹大笑。但其实这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置身其中常常会笑中带泪,悲喜交集。
莫言说,他也不想让悲剧发生,但是没办法,命运会将每一个人推向深渊。
洪泰岳冥顽不灵逆潮流而上,他是反派吗?西门金龙不讲情面唯利是图,他是反派吗?蓝解放舍弃糟糠之妻,有伤风化,他是反派吗?他们统统都不是反派,由始至终,最大的反派只有一个,那就是命运。
在这本书中,我最喜欢也最钦佩的一个人物就是蓝脸。在泥沙俱下的历史潮流中,在全县乃至全国实现人民公社化的背景下,他依然顽固不化地坚持着单干,无论公社领导如何威逼利诱,晓以大义,软硬兼施,他都充耳不闻全然不顾。我用“顽固不化”这个词来形容蓝脸,不是贬意,而是在向他的独立精神致敬。金龙对蓝脸说:“全国山河一片红了,只有咱西门屯有一个黑点,这个黑点就是你!”蓝脸说:“我真他娘的光荣,全中国的一个黑点!”
蓝脸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和豁达,反抗与不顺从的精神,放眼现在依然是难得一见的孤绝的勇敢。勇敢是很珍贵的品质,能够将勇敢贯彻到底的蓝脸,如何不让人肃然起敬呢?
十年前读《生死疲劳》是想看看莫言魔幻现实主义的真容,十年后再读《生死疲劳》内心激荡的同时又多了一份苍凉。
这本书接近末尾有一句话:死去的人难再活,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哭着是活,笑着也是活。
生存总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困境,文学就像一件法宝,在困境中会带给人安慰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