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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二十一作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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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期

亚宁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第五章

三十年

13

石朝阳的消息满天飞,有说他的问题主要是解放前写下的那份保证书的背后,是否隐藏着背叛组织,出卖同志的问题。还有说陕坝发现了台湾特务组织,有人供出石朝阳也是其中一员,现政府正大面撒网,要把潜藏成员一网打尽。对前一个传言,石家人还抱有希望,后一个则让全家觉得天大的冤枉外,生死的游离太可怕了。

儿子的消息天天都在传,真假难辨,一会活着,一会被枪毙了。石广老汉身体每况欲下,没多久就瘫在了炕上。耿六上门去看望,老汉神情一会儿迷迷瞪瞪,一会儿又神神叨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哽咽的话都说不清楚。

石家的一落千丈,让近年关系谨慎的耿石两家又拉近了距离,有了较为密切的来往。有人提说,家里的不幸该偷偷地讲点迷信,或办个喜事来冲冲才对。耿六也是半认真半玩笑撺掇,就把耿光德的大女儿许配给了石朝阳的二儿子,并急火火地吃了喜。只是这档子姻亲并没能改变什么,反而授人以柄,造成了一些更加麻缠不清的政治口实。

期间,阶级斗争在太阳庙却从没有停止过,那些胳膊上箍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帮着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夺了太阳庙大队的领导权后,并没有因为石朝阳被打倒而离去,相反,他们改头换面,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新风貌,狂风一般再次席卷而来,扮演了“金猴奉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的英雄角色,在当地掀起了新的声势浩大的造反有理运动,目标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扫除一切害人精,把阶级敌人从地球上彻底清除掉。

新形势下,耿六的富农成分被改为了地主,全家人跟着受株连。六奶奶和姣姣也成了被审查对象,引起这一问题的导火索,是从十万大山中的一处叫姚家峪的村庄寄来的一封看似平常,实际上充满了疑问的信函。信是回乡寻母的杜彪所寄,说他在找到了母亲,自己也结了婚,有了三个孩子,生活的挺好。信中还说想念大家,希望不久的将来,能有机会再见面。内容再家常不过,但被一帮有文化的知青娃娃拆开后,你一遍我一遍反复看过,就从中嗅出了蛛丝马迹和隐含的秘密信息。好在耿家男女老少都是久经运动,反复锤炼过的角色,能说的早已经烂熟于心,不能言的半个字都不露。这让以最革命者自居的大队新领导心有不甘,决心要派外调人员,到信件落款地去调查个水落石出。这一招把耿六和六奶奶吓了一跳,私底下坐卧不宁,直把多事的杜彪埋怨成了冤家克星,说你找到娘亲好好过日子就算了,写得哪门子信啊!

大队派员外调之说,只是虚晃一枪而已,县里的特务案却瓜连到了乡下的耿家。当年的罪魁祸首耿光亮余孽未了,那位被捕者供认出一切都是受他的委派,潜伏下来等候时机的。这是个死无对证的说法,活着的焦巧珍顺理成章成了一条线索,她被县里派来的公安用车押走,十几天后才又被押送回来,中间受了多大的委屈,外人无从知道。

焦巧珍回家之后,神思恍惚,精神困顿,终日不说一句话,对两个孩子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参加队里劳动,她往往独处一角,不与任何人为伴。再上批斗会台,人更是一副行尸走肉的神态,挨了恶打也无动于衷,一脸冷漠。听从耿六的安排,懂事了的耿远东和妹妹,寸步不离母亲左右,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个多月,才有了向好的迹象。焦巧珍开始跟家里人说话了,也渐渐表现出了母爱,这让耿家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大家你来我往,潜移默化把她从绝望边缘再一次拉回来。

再说石家借儿女之喜冲灾过去不久,瘦成了一把骨头的石广老爷子,每日叨叨着石朝阳的小名琐子,挣扎着想临死前能见儿子一面。石朝阳案却仍没着落,经耿光祖多方打听,知道人关在一处叫二狼山的劳改农场。在老汉的祈求下,大儿石朝东带了干粮,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农场所在地。谁知监狱不让两人见面,说犯人身份特殊,禁止与任何人接触。石朝东苦苦哀求不果,淹留了两天,后遇上一个好心人,领他以送菜的名义跟进到里边,隔了狱墙见着了正在受苦的石朝阳。

石朝东返回家里,对弥留人世的老爹说:“朝阳说他判了七年刑,刑满就能出来。他让咱们都安心生活,不要担心他。他还要爹保重身体,一定要等他回来。”老爹听明白了,安心了几天,迟钝的大脑里就生出了一堆的疑问。这些疑问无论儿子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喃喃着坚持要见二儿一面,才能死得安心。老汉居然想出了一个办法,要大儿借一套驴车,拉他去监狱所在的农场。全家人都反对,老汉死活不听,耿六被请了过去,和老汉交流了一通后,他倒成了支持者,说:“你爹活着的念想就是朝阳的事。你们儿女们要是有孝心了,就辛苦一趟,满足他这个愿望吧。要不然,他会死不瞑目的。”

两天后,石广老汉躺在驴车上,盖着棉被,在石朝东和一个孙子的陪伴下,往二狼山劳改农场出发了。刚上路的时候,老汉心情很激动,身子却无法动弹,只把头扭来扭去,贪婪地看着后套平原上的农田作物,呼吸着充满了泥土和植物气息的空气,听着喳喳乱叫的喜鹊声。等到驴车的颠簸让他的皮肉生出了疼痛,骨头有种散架的感觉时,才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用生命的全部能量坚持着。当天晚上,宿在一个生产队的场院里,尚能言语的石广老汉,对儿孙断断续续说:“咱们家跟着耿家从老家上来,这么多年就出息了个朝阳,他现在还遭罪坐牢着呢。你们都不行,可惜我是老得不中用了,要不然头破血流,也要替他讨个说法的。”石朝东反驳说:“朝阳说了,他的事不要家里人再操心了,不顶用的。搞不好还会惹出新麻烦。他还说现在这个社会没有说理地方,偷偷活着才是最好的办法。”石老汉哦了半天,话没出口,唾出一口细长如虫子一般黑黄色的涎痰。次日夜里,宿在一家客店车马棚里,老汉的身体越发不济了,孙子讨来的一碗热米汤,喂了两口被他全吐了出来。后来,老汉迷迷糊糊,含混不清说:“耿二爷死前安顿耿家的人,说他死了,将来无论如何都要回老荒地。我要是死了,我该回哪去呢?哪才是我们石家的老家啊!”

走了三天,监狱农场终于出现在了视野。石朝东指着告诉老爹,却发现情况不对了。

石广老汉死了,睁着眼睛死了,在离儿子所关的监狱近在眼前的时候死了。孙子哭了,石朝东几次想用手指合上老爹的双眼,都没能成功。老汉的尸体就被驴车拉到了监狱外面,引起了看守人员的注意。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军人,听明白了情由之后,人道地允许石朝阳出监来看望。父子终于相见了,一生一死,只是生者还不知道死者已死。

面对流泪的儿子,石朝阳没有说话。他来到睁眼看着天空的父亲身边,颤悠悠叫了一声。父亲没有反应,拉车的驴突然不安生了,后蹄趵起,差点把车子朝后掀翻。石朝东扑上去控制住了驴,石朝阳扑上去抱住了老爹的尸体,明白过来的他放出了一嗓子难听的嘶喊,跟着是一串吞糠咽菜般粗糙的抽搐。千言万语已经毫无意义了,看着老爹死不瞑目的双眼,石朝阳用带泪的手指轻轻只一抹,就给老人永远地磕上了。

石广老汉生命中透亮的窗户关上了,了断了七十岁艰苦的人生之路。石朝阳肿胀了双眼,恳求那个白白胖胖的领导允许他送父亲尸体回家,并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发誓,等葬完老人,他一分钟都不耽误,马上回监狱来报到。他的请求经过多环节被批准,温暖来自寒冬,这让抱着老爹尸体一宿没睡的他感激涕零。

石广老汉的尸体被送回了太阳庙,石朝阳也一同归来了,这个消息让人们猜疑四起,大队靠造石朝阳之反起家的几个革委会领导,悄悄地开了个会,形成了重点监视的决议。留在大队指导群众开展阶级斗争的工作组中,几个苗正根红的红卫兵,第一时间来到了石家,先还气势汹汹,等看到监狱出具的证明信后,才放了石朝阳一马,要他葬完父亲,立马赶回监狱,超期一天,大队将以逃犯罪名逮捕他。石家的人小心地应承着,石朝阳脸色铁青,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当天傍晚,石家的亲戚子女全都被请了过去,耿六和耿光祖不请自到,大家黑鸦鸦站了一院,听石朝阳就自己父亲的丧事料理,进行有条不紊的安排。由于时间紧迫,形势压迫,石家的子女们穿麻戴孝,在一位身份不敢公开的阴阳指导下,将穿了老衣的老汉尸体入了棺,停放在刚搭起来的灵棚里。石朝阳跪在棺前,对每一位来灵前祭拜的乡亲都回以磕头之礼。他狱中锑出的光头上,新长出的头发,与瘦削的两颊和下颚的毛发,连成半脸的黑苔藓,给人一种生硬而又憔悴的感觉。

石朝阳为老爹选定的几处下葬地方,都被大队中别有用心的人给否定了,最后只好葬在了离耿家父子墓堆不远的一片荒地上。等老爹的棺木一入土,石朝阳就在坟前烧了孝服,连家都没回,背了一个小布包就回监狱去了。只不过他回来时陪伴着老爹,回去时多了两个公社武装部派出的押送军人。在军人的口袋里,装着一份太阳庙大队革命委员会,对劳改农场私放重犯回家吊丧的抗议公函。

石朝阳,这个潜藏最深,影响很大的反革命分子,匆匆归来,又匆匆归去,把一堆的议论猜想留给太阳庙的人们。在他回家的当晚,和上门帮忙的耿光祖单独处了一会,两人交流了一些谁也不知道的话。当耿六问儿子真实情况时,耿光祖说让人们瞎猜去吧,用不了多久,形势一有反转,一切就都明了了。耿六不悦地盯了儿子看,无奈之下,耿光祖挠着头皮,满腹矛盾地透露,石朝阳被送到了劳改所里,仍然没有确定罪名和刑期,关多久和结果如何,谁也不知道。耿六这才满意地训斥儿子说:“我又不是三岁娃娃,还怕我说出去吗?你跟六爹也多起心眼来了。”话一出口,他后悔了,咋能自称为儿子的六爹呢!耿光祖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身出了门。

回到家,耿光祖躺在大炕上,想着如何按照石朝阳的嘱咐,去找县里的某一个人,力争为这个横遭不幸的忘年知已争取翻案的机会。可惜命运的安排,让他自顾不暇,更遑论为别人想。

14

就在石广老汉下葬没多久,更多的红卫兵造反派,以掀起上山下乡新高潮的名义,声势浩大,源源不断地来到太阳庙大队。他们背着军人一样的行囊,高举红旗,吼着高昂的革命歌曲,由县里送到公社,再由公社送到了大队,又被大队的领导安排到了各个小队。他们表面上洋溢着热烈气色,骨子里留存着造反有理,造反才是对毛泽东思想最大的捍卫,造反才是夺权和表现自我的最好手段。这些年轻人提出的新颖口号,和极具鼓动力的宣传,让太阳庙的老百姓见识到了最新的阶级斗争形式,并感染了一份新鲜的刺激。被摆放在阶级斗争最前沿的角色,便是已经被批斗的连骨头都没有了的一些反革命分子和地主阶级的衣钵传人。

由此,耿家又一次成了当地两派表演的筹码,一会儿被这一派所拥有,拉去狠批猛斗,文武双攻。一会儿又被另一派控制,极尽所能,争奇斗狠。这一派抛出了要把阶级敌人的灵魂拷问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曝晒。另一派则扬言要通过消灭阶级敌人的肉体,来达到消灭其思想的目的。这种花样翻新的竞争终于有一天,演变出了一场在陕坝当地轰动一时的事件。

秋日的一天,西北风向着河套大地长吹而来,如秋水一般流过了漫漫田野,洗刷着由绿变黄的万千植物。天空中飘着阴晴不定的云气,没有多少热量的太阳冷淡而暧昧。后半晌的时候,从大队部走出来二十多名知青,他们手拿镐头、铁锹和几个箩框,来到了耿福地和耿光亮的墓前。这些人绕着两堆坟丘嘻嘻哈哈转了一圈,又滴滴咕咕议论了一通,其中一个大块头的年轻人先行动手,甩开膀子一镐头下去,耿光亮的水泥墓碑外露部分,便被打成了两截。跟着在众人一片叫好声中,许多的锹头同时开挖两座坟土,扬起一片土尘来。

重操旧业的耿六正巧在附近放羊,看见一帮知青站在自家人墓堆前,初时以为不过是路过看一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提了放羊铲子就赶了过来。在过一道水渠时,腿脚不灵活的他跌了一跤,沾了一身渠底的粘泥。等他气喘吁吁跑过来,气急败坏喊话说:“你们这是做甚了,咋能随随便便乱挖别人家的坟?赶紧都给我住手。”知青们闻声都停了手,扭颈看着这个胆敢阻挠革命行动的老汉。有人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了,也有人认出了已经从富农滑到了地主的耿六,对众人调侃说:“不出所料,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来了,正好让他看一看坟里面这三个罪恶深重的家伙,现在睡得怎么样。”耿六喘息着,就发现被摊平的两个坟堆和一角深挖下去的湿土坑。现场的一切,毫无疑问证明了这帮人有意而为的动机。

耿六怒气冲冲地往二哥二嫂的坟上一站,目光巡视着,嘴巴抖动,半天说不出话来。领头的青年命令说:“老地主,我们是来彻底肃清耿家的这三个历史罪人的流毒,把尸体挖出来进行最彻底的清算。你赶紧让开,不要阻挡我们的革命行动。”耿六怒火中烧,结巴说:“人,人,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还哪来的命。你,你,你们这是狗屁革命行动。是,是,是欺人太甚。”众人愣住了,安静过后,有人喊说:“打这个老地主,竟然敢骂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大块头年轻人平端着镐头,往耿六胸前一顶一推,就把他杵得后退了三四步。领头的知青手一挥,响亮说:“大家继续挖。不要理会这个老地主。等挖出尸骨来,正好让这个老家伙帮咱们背回去。”众人又动手了。耿六浑身哆嗦,哀求说:“革命青年,你们不能挖人家的祖坟呀,这是造孽呀!会遭报应的呀!”大块头青年大笑说:“报应个球,我们今天就是来报应这三个死了的王八蛋。他们以为一死就百了吗?没门!”一个女青年赞赏说:“说得对,我们就是一切剥削阶级滔天罪恶的报应人。”

耿福地墓上的碑被挖了出来,几个青年合力提起,高举起来,咚的一声摔成了两截。耿六本能后退了两步,哭丧着头脸无可奈何说:“娃娃们,求求你们了,不要再挖了。他们有罪,可死了多少年了,挖开来也只有一些骨头。没用的。”领头知青冷冷地说:“谁说没用,我们要的就是他们的骨头。”有人接口说:“我要用他们的骷髅头当尿盆用。”另有人玩笑说:“你敢,就不怕他们张开嘴巴,把你的小鸡鸡咬下来。”女青年抗议说:“不许说下流话。别忘了刚才会上的意见。大家要严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眼见坟坑越挖越大越深,有人喊叫说:“我挖到棺材板子了。”有人说:“哎呀,好臭的味道。我受不了了。你们谁下来替我一会,让我好换口气。”有人提议说:“还是先歇一会,让这臭味散一散再挖吧。”有人骂说:“他妈的,真是遗臭万年。”坑中的人把工具留下,都纷纷爬了出来,往上风头处坐下来歇息。有个坏小子,看见面如灰土的耿六,恶作剧地命令说:“老地主,过去站在你们家先人坟边上,闻一闻他们有多臭。等不臭的时候,告诉我们。”耿六泥胎一般没有动,结果被两个青年一左一右推了过去。

耿六呼吸到了坟中散出的臭味,如被一种透明的乌色液体包裹着,压迫着,窒息着。这臭味通过他的呼吸,进入了体内,深入到了血液里,变成了另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非物质东西。臭味不臭了,臭味里有了二哥生前所有的影像。他两腿一软跪倒在了湿润的坟土上,嘴一撇呜呜呜连哭带喊说:“二哥,二哥,二哥呀!六弟我无能哟,没办法保护你们的安宁。我对不住你哟,二哥,二哥。”边哭边双手把湿土往坑里一把把抛撒。

耿六越哭越悲,越抛撒越愤怒,腹腔内热血潮涌。他猛地站起,左顾右盼,找到了一把插在土里的铁锹,提起来发疯般把挖出的坟土往坑里填埋。一开始,知青娃娃听耿六哭诉,看他抛土的样子觉得很可笑,互相挤眉弄眼,嘻嘻哈哈,转瞬就震怒了。一帮人纷纷跑了过来,要抢下耿六的锹头,制止他的疯狂举动。耿六被控制住了,只不松开手中的铁锹,拼着一股劲挣扎,还没忘双脚往坑中蹬土。他的挣扎是徒劳的,锹头自伤了右腿,又伤了脸面,割伤了胳膊,黑红的血涌了出来。众人气急败坏,手忙脚乱,耿六借了机会,身子蛇一样往前一蠕,又一滚翻进了墓坑。坑中的镐头和锹把,硌伤了他的肋骨,减弱了他下跌的力度,只觉胸口钻心的疼痛,人差点昏死过去。

耿家坟地上的闹轰轰情景,被远处收玉米的社员望见了,纷纷扔下手里的营生跑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耿光祖越跑越快,过耿六曾跌倒的那道水渠时,几乎是凌空一个飞跃。他直觉到坟地上发生了什么,意外的是在一片杂乱的声息中,有一个熟悉而又吵哑的嗓音,唉哟连声中不忘不堪入耳的骂话。他的心脏燃成一团火,奔跑产生的热量,转变为满头满脸的汗,头发都奓了起来。

此时,耿六被几个知青从坟坑中拉出来,围住了你一脚,他一脚踢着。泥人一样的耿六卷曲着身子痛苦不堪捂着胸口,嘴里还在骂脏话。奔跑而来的耿光祖冲开了人圈,冲着两个踢得正欢的知青就是两记耳光。知青受惊散了开来。耿光祖单腿跪地,抱住耿六叫嚷说:“爹,爹,你这是咋了么?咋会搞成这个样子。他们对你咋了啊?”双眼紧闭的耿六唉呀一声,叫说:“儿啊,儿啊,你终于来了,这些小王八蛋们要挖你二爹的坟啊。他们还往死了打我,你今天要是耿家的后,你就给我往死了打这些王八蛋们啊。”话没说完,声被噎住,耿光祖扶起老爹的脊背,看着他“噗”地咳出了一口血来。

血染红了耿光祖的眼晴,正待站起,头上挨了平拍的一锹。这一锹力度不小,打得他眼冒金星,脑子里一片嗡嗡有声,像飞起了一群蜜蜂。跟着他肩膀又挨了一棍,闷痛散开,意识忽喇喇清晰起来。他右臂上挡护住了头,左臂慢慢放下老爹,身子巧妙一转,发现偷袭的知青,正是刚挨过自己耳光的。他先一个扫膛腿,撂翻两人,跟着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愤怒的目光喷出火焰。倒地的两人被拉起来,众人不约而同往后撤了身子,只有大个子手提镐头没有动,一脸阴黑。一向冷静的耿光祖怕伤着躺在脚边,毫无自卫能力的老爹,便撤身往一边的空地上跑了过去。众人呼啦啦跟着围了过来,领头知青放话说:“这一家子地主今天是要造反了,敢打知识青年。大家一起上,把反动派的嚣张气焰给打下去。”众人乱挥工具一哇声喊打,大个子首先冲上来抡起镐头就砸。耿光祖一闪躲开了,落地的镐头扎进了土里拨不出来。如此出手,让他一激灵,腰上又挨了横扫过来的一锹。这把锹头旋即被他一伸一展夺过手里,舞棍一般绕身一扫,就响起了几声惨叫,再一搠,正中了大个子的大腿。锹头锋利,入肉约有一寸多深。见血的知青也都发了疯,大个子瘸了腿还把镐头乱抡,叛命一般往前冲。耿光祖心生一念的恐惧,后果太可怕了,手脚便慢了下来,只招架没有还手地开始退却,腿上还是挨了重重的一下。

一边呻呤的耿六着急地喊说:“光祖呀,你不要愣了,今天这事躲不过去了,是鱼死网破,鱼死网破啊。”身边的女知青骂说:“老地主真不是个东西。还鱼死网破呢。我真想一脚踢死你。”另一个铲了一锹头沙土,抛到了耿六头上。血流满脸的耿光祖看在眼里,一不做二不休,大喊一声,不退反进,锹头如大刀一般使了起来,把一帮年轻人逼得直往后退,就有鲜血飞溅,断指乱飞。刚才还气焰万丈的一群人顿时落荒而散,连倒地的两位都惊恐万状往外挪动身子。

一场恶战只持续了十多分钟,跑开的知青没敢再围回来,倒地的伤者搀扶着离开了。耿光祖浑身是血,瞥了一眼瘫坐在边上的姣姣,转身到耿六身边,探下手要抱他起来。耿六哼哼唧唧有气无力说:“不要管我,我要看着你把两座坟给填起来。”耿光祖悲声说:“爹,现在哪能顾了这事呀!我还是先送你回家。你都吐血了,他们到底伤了你哪里?”耿六倔强地说:“我死不了的。你还是先给我埋坟。这坟要是填不起来,我就死在这里不回去。”

拗不转老爹的意志,耿光祖拿了锹头填埋挖开的坟坑。耿姣姣缓过了神,也拿起工具干了起来。耿六嘴角挂着血丝,斜了身子看着。

西斜的太阳从一片乱云中亮出惨淡的脸庞,劲吹的西北风似乎也小了许多,空落落的田野变得特别的宁静。没过多久,耿家的老老少少都跑了过来,有的护理耿六,有的加入了填坟的劳动中。耿光德闻讯也领着全家从一队赶了过来。在众人的努力下,两座被挖开的坟丘又堆了起来,断了的墓碑用土壅埋在了原位。

看着两座新坟丘,虚弱不堪的耿六断断续续说:“二哥,二嫂,光亮,我们活着的人无能,让外人打扰你们了。现在好了,你们好好地安息吧。你们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活在世上的全家人平安吧。”勉强说完,人又开始咳血。耿光祖的大儿耿远昭扛来一块木门板,众人劝着耿六,把他平放在了板子上。躺在板子上的耿六还不肯走,他指挥着耿家在场的所有人,在坟前跪下了一片。

15

坟头上的一场血斗,耿六被家人送到公社卫生院,检查出断了一根肋骨,胸腔内大出血。大夫手术时,看到了他背上烙着的“翠花山奴”四个字,不太清晰,但确认无疑。神志还算清楚的耿六,听见人们议论,没忘了夸夸其谈的喊冤:“我们耿家祖上几代都是种地的农民,给我们戴了个地主帽子,我们冤啊!就说我背上的字吧,你们知道吗,那奴就是奴隶,是比长工还苦的人,没有自由,连命都是地主老财的。”他引导人们看自己脚上的断指处,口腔拉了血丝说:“那时我实在受不了地主老财的压迫,几次逃跑都被抓了回去。他们要剁了我的手和腿,又怕我不能受苦了,就让人把我的两个脚大拇指生生地给剁了下来,扔给了看家护院的一条大黑狗。我疼得死去活来,那畜牲却咬得嘎嘣嘎嘣,就跟吃大豆一样。我又急又疼,破口大骂着就昏了过去。”

耿六没有耐过麻药的作用,话也没有影响大夫的手术刀。他昏迷中被紧急救治,那根断了的肋骨被取出,又清洗了腔内淤血,又一回大难不死活了过来。

耿光祖却没那么幸运,他没有再能回家里,直接在坟地上就被五花大绑押走了,第二天又转押到了陕坝县城,直接下了大牢。那些个断胳膊伤腿掉手指的知青,医院转回了各自下乡前的城市,都以身体伤残的名义留城了。这事上了地区的报纸,只是报导的内容多有扭曲,正面树起的是革命样板式的知识青年,反面打倒的是不甘灭亡,疯狂反扑的阶级敌人耿姓地主一家。当事双方因此名声大噪,一个正面,一个反面,一段时间成了当地人津津乐道之事。最突出的人物是耿光祖,他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武功,被夸大的有点传奇,说他受过国民党军统职业杀手的训练。这档子事也让当地陈词滥调的阶级斗争,有了新鲜内容,进而激发了更多人来到太阳庙三队,在耿家坟地上转悠和积累仇恨,最后在如火如荼的阶级憎恶的燃烧之下,把两座坟彻底挖了个底朝天。

这一回,耿姓家人全都躲避在家里,谁也没到现场去。医院里的耿六,知晓时已经过了多日。他哭了,老泪纵横,呜呜咽咽,嘟嘟哝哝,伤心的两天没有吃饭。在六奶奶的劝导下,他无可奈何地认了耿家历史上这桩倒霉又荒唐的灾祸事。

耿福地老两口和耿光亮的墓被挖开以后,棺板已沤成朽木,无法完整从地下抬出,全被胡乱地一块块揭了扔到外面。一帮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对泥土里半隐半露的尸骨,践踏了一顿,用锹头铲着抛到地面上,只拣了一些大而完整的头骨和腿骨,在后面的批判会上派上了用场。更多的白骨则留在墓坑中,或胡乱抛弃在周边的沙土里。

有了这种新奇的玩意儿,再加上前前后后经历的风波,耿家人的苦难日子更凄惨地开始了。耿福地老俩口的骷髅头和两束长腿骨,被用麻绳穿了四个空空的眼洞,捆扎成一左一右,吊在了耿光德的脖子上,贴在胸口前。同样的方法,耿光亮的尸骨就由焦巧珍挂着。在本地开会的时候,耿光德和焦巧珍便首当其冲站在最前面,其他孝子贤孙,有老有小都陪站在台子上。只有耿六伤重住院,由六奶奶伺候着,避免了最初的批斗与游街示众的锋芒。

这样的批斗会范围越扩越大,据说其它地方也有群众在效仿,自然也就有老地主家的祖坟被挖开过。只是耿家闹事打人的名声在外,影响最大,加上挂骨批斗会颇具刺激性,耿家挨批就不仅仅局限在太阳庙,有时是在公社进行,有时又到别的大队。中间有一回,要不是山洪暴发,挡了去路,这一挂尸骨游行批斗的闹剧,还差点被安排到县城去“表演”。

已经对批斗麻木了的耿光德和焦巧珍,挂着亲人的尸骨,一份死去多年的沉痛又在刺激下苏醒过来。初始两个人站在台子上都忍不住痛哭流涕,惹得家人老小全都跟着哭,批斗会成了耿家哭声四起的大合唱。这让主持会议的一些知识青年和积极分子又满意,又觉得不是回事。便有人在一片口号结束之后,用一根教鞭抽打着耿光亮的头骨,问焦巧珍这是谁?群众的吼声你男人听到了没有?他犯下的罪恶,死一万次为不为过?他下了地狱了吗?焦巧珍一改往日的沉默,有问必答,而且全都是代男人说话,全都是应和着批斗者的愿望回答。更有恶作之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大便和尿水,塞到几个头骨紧咬的牙关里,浇在白瘆瘆的头骨上,搞得污秽不堪,连活人也都弄满身臭气,让与会的群众避之唯恐不及。

耿光德自然也免不了受相同的惩罚,只是耿福地两口子可资追问的历史事实太少了。比如问他老地主是如何剥削贫下中农的?喝过群众的血吗?逼死了多少穷人?尸骨为什么会这么臭呢?耿光德的回答让提问者不满意,便有人给了他一耳光,拿起了耿福地的头骨,木偶一般开合上下牙骨,学着一种痛苦不堪的声调,代替耿福地说:“我已经下过十八层地狱了,每天泡在人民群众拉出的尿坑粪山中,万蛆擞身,所以才会臭气薰天。”批斗会结束,为了区别耿福地两口子和耿光亮的尸骨,每块骨头上还分别用刀刻上了名字,并勒令由耿光德和焦巧珍分别拿回家保管,威胁说少一块死人骨头,断活人一根手指,少一个死人头骨,割活人一只耳朵。

面对这样的作践与威胁,耿光德每次批斗后回到家里,就把父母的尸骨藏在空屋中的一个木头箱子里,用一根绳子吊在房梁上。焦巧珍则把男人的尸骨端端正正放在破烂的躺柜顶上,独自一边流泪,一边观看,一边想着心事,回忆过去。

此时,小学没念完就回家的倔嘴子耿远东,被村里派到挖河漕工地上去劳动改造。女儿耿慧琴也长成了大姑娘,只是身板瘦弱,焦枯如一株细杆高粱。她跟人在村北较远的地方给队里喂猪,隔几天才能回来一次。没有打扰,焦巧珍寂寥的日子有了男人这副骨头,家里一下子好像多出了一个有着记忆的男人。她感到了一种依靠和寄托,有时下地劳动要分开,还有点恋恋不舍。回到家里后,再累也要抚摸一番耿光亮的骷髅骨,闭眼诉说生命中所有的苦难。人骨在批斗会上被弄脏,她回家会一边流泪,一边安抚,进行细致的清洗擦拭。再睡觉的时候,就将其摆在身边,进一步就搂入被窝里。

大概是人的神思过分投入,有一天,焦巧珍终于看到了真正的丈夫,不过只有一颗脑袋,飘浮在眼前,脸上透着怪怪的笑意。几日之后,丈夫的形象更真实了,身体仍然是一部分可见,一部分空缺透明,已经可以跟她聊天说话了。焦巧珍偷了人一般保守着这个秘密,女儿偶尔回家,都被她借口不知何时挨批,家里不安全,早早打发她回猪舍去了。

一段时间后,村里一起出工劳动的社员发现,焦巧珍走路的姿势,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好象躲着看不见的东西。对别人的问话,她也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凝着眉和眼,歪着头脸,头摇来摇去,嘴皮子蠕动,却不发出声音。

耿六回家养病,听了姣姣介绍的焦巧珍情况,不无忧虑,要过去看一下。六奶奶说他身体都快散架了,还是少走动为好。为此,她晚上来到了焦巧珍的住处,见院子里一片漆黑,屋子里不见半点光亮,隔了门窗,也听不到一点响动。知道焦巧珍肯定在家,她敲了半天门,却无任何反应,只好喊着告知,要焦巧珍明天中午到家里吃饭,全家人有好多话想拉搭。

屋里,焦巧珍躲在窗前往外望着,对黑暗中的耿光亮说:“没事了,是六妈来家里。对了,六妈你没见过,他是六爹在老家时找下的女人。人挺好的……”这一说,焦巧珍都用一种奇怪的声音,把耿家解放后经历的事情唠叨一通。耿光亮则飘浮着透明又不完整的身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插话问上一两句,有时还会窃窃地发出笑声,说:“那个时候,我要给六爹讨个老婆,他硬是不要。原来有个老相好在心里呢。”说到耿光祖被抓的事,耿光亮变得沉默了,良久才幽幽地说:“光祖是个好娃娃,那时我想留他在身边,咱爹和六爹都不同意。可惜,他终究还是因我受害了。”焦巧珍听了,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说:“我爹嫁我给你,咱们才过活了那么点时间,你就走了,撇下我们娘三个,受尽了别人的欺负。”耿光亮歉意地说:“我这次回来,你想不想跟我走?”焦巧珍说:“想,可两个娃娃咋办呢?”

天亮后,焦巧珍空着双手下地劳动,被队长骂了一顿,木木然僵着身子回家去了。这一回去,她再没出工下地,大白天拉住窗帘,和冥冥中的耿光亮,继续着说不完的心里话。傍晚,大队又要开批斗会,地主富农分子都不免。耿光德脖子上吊着老爹老妈的骨头,从一队早早赶到了会场。通知过的焦巧珍却一直没有来,两个民兵便上门去强制叫人。推不开家门,听不到动静,民兵踹门而入,借着黄昏的光亮,看见焦巧珍怀抱着男人的头骨,头发披散,呆坐在炕上,脸上似乎还有点嘻嘻作笑的表情。民兵有点发悚,但还是二话没说,抢过了串起的人骨,往焦巧珍的脖子上一挎,架着人来到了会场,如同竖一根木桩子,把她往台子上一摆就不管了。

会议开到很晚才散,焦巧珍没有受怎样的折腾,平安回到了黑屋。两天没吃饭的她,动手拌了一锅面糊糊,先舀一碗摆在炕桌上,让耿光亮吃,自己坐在对面,吸溜着吃了五六碗。熄灯之后,耿光亮在黑暗里浮游,焦巧珍说:“娃他爹,你咋就不能全身子回家来呢?”耿光亮悲声说:“我身子有好多都丢在坟上。你要是能帮我拿回来,我就全身子了。”焦巧珍腾地坐起说:“你咋不早说,我现在就给你取去。”耿光亮高兴的像个孩子,前面浮游出门。焦巧珍提了一个红柳筐紧跟在后,行过了夜深人静的村庄和一片玉米夹峙的村道,来到了耿家早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墓地。

天上一弯瘦瘦的月亮,星辰稀疏,如满天眨动的眼睛,贼兮兮地看着这一幕。焦巧珍在空留着土坑的耿家墓地上,迷惘了半天,才如数家珍般捡开了零散在外的亲人尸骨。在她超灵般的生命视觉下,沙土中亲人的每一块尸骨,不论大小都亮着梦幻般的青蓝色萤光。耿光亮残缺的影像指指点点。耿福地和耿候氏也出现了,如活着的时候一样,叫着儿媳的小名。焦巧珍惊喜地说:“爹,妈,你们原来也在这啊,咋不回家去呢。对了,等一会,跟我们一起回去吧。”老俩口答应了,在墓地上走来走去,搜寻与儿子光色不同的骨骼,并一一拣起交给焦巧珍,放进红柳编成的筐中。

村里鸡叫头遍的时候,在三个幽魂一般的亲人帮助下,焦巧珍拾了一筐亮色不同,但都会发光的骨头,提着回到了家里。这时浮游在她前面的,除了耿光亮,又多了一个公爹耿福地,一个公婆耿候氏。一进家门,焦巧珍一刻不停,开始分拣筐里的骨头,并在自己睡觉的大土炕上,腾出了三块地方,开始品摆骨殖。

天亮了,耿光亮和耿福地老俩口的影像消失了,焦巧珍恍然如大梦初醒,看到了自己的杰作就铺摆在那里。她心满意足吃了那碗无人动过的面糊,听着队里的喇叭通知,拿工具锁门出工了。

这一天,焦巧珍的精神气色都挺好,与前些日子判若两人,更没有了那种左躲右闪的毛病。耿姣姣见了心里奇怪,悄悄说:“嫂子,你今天脸色红彤彤的,真好看。”焦巧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拣了一晚上的宝贝,心里高兴呗。”耿姣姣不明所以,便没往下追问。有位女社员说:“这个土匪婆子,前两天看上去,就跟快死的人一样。今天咋突然变了样子,瞧那头脸,脸红得都发青了。是不是跟上鬼了。”焦巧珍脸色顿时黯淡下来,一上午再没二话。

接下来的几天晚上,焦巧珍的品图活动在继续。她一次次提筐来到耿家的坟地,带了小铲子,在坟坑中没有清理过的地方捱着翻找。在她的努力下,墓地发光的骨殖尽数搜罗回来,品入三具尸骨。耿光亮浮游的形象完整起来,耿福地老俩口却还少着一些主要的“部件”。焦巧珍说:“我明天就去找大哥,问他要回那些骨头。那样你们就全整了。”耿光亮赞成说:“好啊,你就快点去拿回来。等咱们都完整了,就一起走吧。”焦巧珍突然疑惑了,问:“咱们走,那咱们去哪呢?”耿光亮说:“哪都能去的。最主要的是有我们保护着你,你不用再受罪了。”

魂游多夜的焦巧珍恍恍惚惚刚迷糊,听见敲门声响,跟着传进来姣姣和耿光德的询问声。她激灵而醒,三个浮游人没了影子,炕上的人骨也失去荧光。她应了一声,拉了一床烂被子盖住了人骨品图,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慢慢悠悠把门拉开了一条缝,审视着不说话。耿光德抱着一包东西,低声说:“巧珍,你开门,咱们进屋说话。这不,还有姣姣也陪我过来了。”门应声打开,黑着灯的屋内,只有户外的光映入。姣姣嗅着说:“嫂子,家里的味太难闻了,你咋白天晚上,都把门窗关着不通风啊?”焦巧珍嘴抽了抽没答话。耿光德抽旱烟带着火柴,摸出来点亮了油灯。灯光映出了屋中乱糟糟的情景,姣姣吓了一跳,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耿光德不理会这些,慌手慌脚在柜上打开了拿来的包裹。焦巧珍的眼睛掠过一袭蓝光,瞬间就消失了。包裹中正是耿福地老俩口缺少的骨头,耿光德一边往出摆放一边害怕地说:“昨晚上咱爹咱妈给我托梦,让我把这些东西送到你这里。那梦太真了,我想了一天,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只能偷偷先送过来。过两天用的时候,我再来取。”焦巧珍舌头吮着嘴唇,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只是一直不说话。屋里气氛神秘又压抑,耿光德和耿姣姣坐了一会,告辞刚出门,门就被关上,急促而诡异。

回到耿六家里,耿光德含混地说了情况,姣姣心事重重补充说:“爹,我嫂子不对了,那家乱得一塌糊涂,人也变得怪怪的,跟我们连一句话都没说。”六奶奶正好回来,听后絮絮叨叨说:“够可以了,她一个女人家,遭了多少罪,能活着就可以了。可怜的媳妇,咱们应该帮一帮才是。唉,话说回来,谁又能帮她多少呢!”耿光德打岔话,问:“六爹,光祖被押走都半年了,上面一直没个可靠消息。我还一直操心着,就是帮不上忙。”耿六的面色立马阴沉下来,半天才说:“光德,六爹现在老了,又受了这么一难,也不知道在炕上还要躺多久。姣姣一堆娃娃,再说女人家也出不了门,现在光祖真没人管了。你要是真有心,回去后打发牛牛,让他到县上问一下政府究竟会对他咋处理呢。”耿光德木木呐呐应承了,不知何故,突然拉着哭腔说:“六爹,六妈,我实在受不了了,这种罪啥时候才是个头啊!”耿六听的心软,出主意说:“光德,你爹和光亮的骨头,咱们不能由着别人来摆弄,我想是不是过个两天,一把火烧了才是个解决办法。”耿光德害怕地连连否定说:“不能,不能,大队的人说了,骨头要是少了一根,都要拿我是问呢。”耿六双手攥成拳头,恨恨地摇着头,咬牙说:“总不能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又折腾死人,又折腾活人啊!”

队里出工的钟声响了又响,焦巧珍却没有露面,队长当着众人骂说,这个土匪婆子,几天不批斗又皮痒痒了。又说贫下中农都天天下地受苦,她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来劳动了。还威胁说要扣焦巧珍十天的工分,等秋天分粮的时候,看她喝西北风去。骂归骂,队长却没再作理会。中午,耿姣姣顺路去告诉焦巧珍一声,发现门窗一如往日紧闭,门朝外上了一把黑锁。她心中犯滴咕,爬到窗台前往里叫了几声,没有人应,也只好疑惑地回了家。

随后几天,焦巧珍一直没有出现,耿姣姣几次上门,发现门锁依然,就闻见一股腥臭味,看见许多苍蝇在帘子下拉的窗上爬动。耿慧琴从养猪场回来,见门上着锁,坐在院子里等。耿光德一头汗水跑进来,说又要开批斗会,来拿回老爹的骨头。有了点年纪的他觉得不对劲,到窗台前敲了几下,忍住没去撕窗纸,黑锁怎么用力都弄不开。

耿光德让侄女不要走,自己赶过去叫了六奶奶和二女婿。几个人一合计,撬开了门锁,门已然推不开,被从里边顶住了。二女婿用膀子闪劲一撞,门开了,一股巨大的臭味,洪水般涌出院子,形成灰朦朦雾一样弥漫的烟气。好在西风正劲,把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吹散,几个人大了胆子,捂住鼻嘴进了屋子。

焦巧珍吊死在房梁上了,尸体在衣服里开始腐烂脱落,往地上滴着黄色的溃汁,弥漫的臭味便是由此形成的。炕头上,三具品摆成形的尸骨,赫然平躺在那里。耿慧琴一嗓子哭了过去,六奶奶临阵不乱,要大家扶她退到院里,把门重新拉住。

很快,耿六被家人搀扶着过来了,用一个老人经世不乱的目光,巡视了一遍家人神情,又进屋走了一趟,半天始终一言不发出来。迎着家人的注视,他叹息说:“唉,可怜的媳妇子,想不开就这么走了。走了也好,也解脱了。再不用活在世上受罪了。”六奶奶意味深长附和说:“走了好,走了好,不用在世上受煎熬。一死百了,天堂里面她好落脚。”耿光德岔话说:“六爹,人死不能复活,还是想办法安排后事吧。”耿六想了想说:“远东现在也大了,这事得和他商量才行。只是让谁去叫呢?”有人说这事是不是先跟队里的领导说一声?耿六一听发了火,说:“通知什么,人都让他们硬给折磨死了。难道死了,还再让他们来折腾。光德,你跟你二女婿两个人进去,把梁上吊的人用炕上的被子包了,先放下来。”耿光德有点胆怯。耿六发火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靠谁来办这事。没出息的东西。”两人宿头宿脑地进屋去了。耿六想起了那三具品摆的骨头,往里喊话说:“把人放下来后,撕几块被单,把炕上那些干骨头分开来包裹了。记住,一块碎骨都不要少了。完了,我要一把火把他们都烧了,重新安葬。”

经过一番折腾,逝去的亲人们的旧骨新尸,烧成灰盛在两个黑瓷坛,两两埋回了原来的墓坑,坟堆恢复如当日大小,只再没有竖碑。几场雨后,草疯长其上,己与老坟无异了。

这些作法能无阻地进行,多亏了那一段时间,国家发生了几档重大事件,让人们原来坚定的政治信念受到了巨大震动,发生了摇摆。一夜之间,那些下乡而来的知识青年,都从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浪漫中冷却下来,开始了争先恐后,挖空心思的回城竞争。没有了外来力量的支持,当地的积极分子也就人心涣散,回归到了农村人从泥土中刨食的传统生活。接二连三暴出糟蹋妇女、以权谋私丑闻的大队领导,走马灯似的你方下台我登场。

耿家人在这种情况下,获得了偷安的休生养息,可是被关押了一年多的耿光祖,却并没能因此幸免于难,终于被认定为反革命罪,判了十年徒刑,劳教的地方,正是石朝阳所在的二狼山农场监狱。这让两个从老荒地上来的忘年之交,有了一个互相关照的伙伴。

耿光祖获刑消息传回家里,姣姣哭干了眼泪。重新放羊,身体状况也只能放羊的耿六,只能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独六奶奶想得开,说:“不要愁,这是个好事。上面只要判了,人就没有了生命之忧。我们逃难上来太阳庙,这一晃都快二十年了。二十年都没觉得什么。十年,快得很,一眨眼的工夫。”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宗力杰,笔名:亚宁,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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