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当华工,那真是天大的罪孽,能活着回来就是万幸。当华工,有被抓去的,有被招去的,有去日本国的,有去“满洲国”的,我是被招去“满洲国”的。
在我40岁那年(年),为了找饭门,一出正月,我就抛下二老(母亲还病着)到天津去找活儿干。可东找西找找不着。这时,出来了招华工的,说到关外去干活儿,去前先发20块钱安家费,到工地管吃,管穿,管住,干完活儿再结帐。
招工的有好几个“大柜”。我正愁着走投无路,就投到这叫“青记公司”的大柜上。这个柜的头目,说是兴济姓董的。报上名,发给20块钱(我立即托人捎回家),叫我们住在公寓里,就不许随便出进了。
过了几天,把我们送上闷罐车,由日本兵押着,一直开到牡丹江密山县。来这里的华工成千上万,山南海北,什么地方的都有。有50多岁的,也有十五六岁的,老的少的都有,这些人都被赶进连珠山去给日本修工事。
先用洋镐、铁锹挖出10多米宽,四五十米长的长方沟,再在里面用钢筋、水泥、石头垒起四面墙(只留一个门口),搭上顶,最后用土埋起来。从远处或从高处根本看不出有工事来。指挥施工的和监工的都是日本人和高丽人。多数日本人全副武装,端着枪,上着明晃晃的刺刀。
高丽人有的拿着一根一米多长的六道木,有的捏着一个斧把。他们看谁活儿干得不行或不起劲儿,上去就打。有一天,我正干着活儿,两个高丽人什么也没说,劈头盖脑朝我就打,把我都打懵了,还没怎么觉出疼来,就动不了啦。
这是为什么呢?原来事出有因。前些天大柜上一个管事的,因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活儿没干好,就不依不饶,又打又骂。我实在气不过,骂了他们,说他们对日本人没能耐,就会欺负中国人,算什么东西!我一骂,大家也闹起来,把那管事的弄了个憋气,灰溜溜地走了。结果,他们让高丽人来报复我。
我们住的是席搭的窝棚,地下铺着草,一个窝棚睡40来个人。下雨,上头漏,底下也是水,里边老是潮气哄哄,经常有蛇在草里乱钻。每天天不亮上工地,早饭午饭在工地吃晚饭回去吃。吃的是高粱米和发了霉的棒子面,味道比药还苦,根本没法吃饱。没有菜,拿煮熟的咸黄豆粒儿就饭吃,人们熬渴得受不了了,就从山上弄些野葱、野韭菜煮煮吃。根本见不着白面,见不着油。
到了夏天,连累带饿,人们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再加之不卫生,生病得越来越多。后来闹起了瘟疫,轻的得照样上工资,起不来的,就抬出窝棚,撂在山坡上盖上席,就不管了,十有八九活不了。死了就扒个窝埋了。每天都死好多人。人们实在受不了,有的想跑,可不那么容易,叫鬼子发现了,准死没活。就这样,还是有跑的。
到了冬天,就更糟了。那里冷得早,9月就扬风搅雪了。发的棉衣不结实,穿不了几天就烂,人们给起了名叫“过街烂”。棉裤袄一破,里边絮的烂绳头、线头、破布条子都出来了,个个都象叫化子一样,冻得直打寒颤。
白天干着活还好些,到晚上就难熬了。窝棚里比外头强不了多少,照样冻冰。好多人没有被褥。蜷缩成一团,拿草袋子盖在身上,冻得直哆嗦,只听见草袋子飒飒飒地响。人们本来已很虚弱的身体,哪还搪住这么冻,每个窝棚几乎哪天都死人,有时一早晨抬出两三个去,最后有的窝棚只剩下几个人。我们这一窝棚还算好,剩下了13个。
进了十月(农历)以后,天太冷,地都冻结实了,活儿没法干了,拔锅卷席,准备回家。柜上说到密山车站去结帐。人们觉着可熬出来了,背着铺盖卷儿往车站走。哪知道,这30多里路竟又成了一道鬼门关。
因夜里铺天盖地下了一场大雪,有二尺多深,每往前一步,都费很大的气力。经过八个多月折磨的人们都虚弱得不行了。再加上脚早已冻烂,好多人走着走着就迈不动步了,躺在雪地里再也没起来。没走出几里就开始死人,一路上,到处横躺竖倒的冻尸,象麦个子似的,真是触目惊心。
我死里逃生,总算挣扎到了车站。帐房先生一公布结算,人们都气坏了,没有一个剩钱的,不少人还亏。一个月前在山里给我算的是不亏不余,因我病了一个多月没大干活儿,觉着还差不多,可后来又干了一个多月,倒亏了40多元。我一听肺都气炸了,从人群中蹿到何先生帐桌前,一把抄起帐单,破口大骂:“我x你的八辈祖宗,你们还有人做的心眼儿吗?你们怎么说怎么是,还算什么帐?你们丧尽了天良啦!”
人们也都大喊大叫起来,非要砸他们。何先生一看不好,慌忙说“大伙儿放心,亏得也不要了,每人还给5块钱。”人们喊“要也没有,就剩一条命了!”人们抓住他们不放,非要跟他们打官司。可他们说那姓董的头儿跑到大连去了。人们这才知道,上了他们的当。
有人提议上大连去找那姓董的,可一合计,认为别说找不着,就算找着,他们有他日本爹做后台,你又能把他怎么样?结果只好忍了。那年头儿,哪有老百姓说理的地方。最后,日本人用火车把我们送回天津了事。
在日本统治时期,当过华工的多了,光我们街上就20多人,可死在外边的有一多半。想起那当亡国奴的年月,真是令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