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一个秋假里,我正在一次次走向东岗的高粱地。联产责任制后,我家责任田被分在了东岗上一个偏东北角的地方。为了防止庄稼被牲口糟蹋或被人偷盗,按照父母的吩咐,假日里一遍遍走向东岗。
出门不久,沿着一条长长的土坡走出村庄。在一块柳树林的一端,下到小河的河底,脱去鞋袜,挽起裤管,光脚踩着有些光滑的石头趟过河去。河岸上是一片开阔的沙土地,长满了芦苇、荆条、艾蒿,中间是一条窄窄的小路,仅供步行,牛车、架子车都不能通过。走出河滩,有七八间房子和一口砖窑,那是大队荒废的窑厂,平时根本没有人。从窑厂向北,行走约一里地,走进一条深深的路沟里。路沟呈东西走向,两边的荒岗野地里布满大大小小的坟茔。自西向东再走一里多地,就要沿着土路爬上一个高坡,翻上东岗。此时,坡陡沟深,土路的两边像耸立着两堵高高的土墙。风吹起来,嗖呼之间,土墙上密布的茅草左右摇动,发出幽幽深邃的响声。
走上东岗,路边大豆、红薯、芝麻、玉米、高粱等庄稼将近成熟,呈现出不同的景象,散发出不同的气息。一些鸟儿在身边飞来飞去,一转眼从这里又飞到了那一块庄稼地。那一年,临近几家和我家一样,种下的都是高粱。不知为什么,不擅长农活的我,非常喜欢这种在蓝天烈日下站立着的庄稼,觉得它们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从土里拱出来,豆芽似地慢慢生长,肩并肩、排成排,互相簇拥着长到一人多高。然后,头顶上生出长长的穗子,像一杆杆红缨枪,齐刷刷指向天空。
一开始,对于分到这块地心里非常生气,甚至悄悄骂过生产队里几位当家人欺负老实人,这样难走的道路,这样贫瘠的土地,无疑给劳动生产带来更大的困难。但来来去去的时间长了,竟然有了一种新的喜悦。高粱地的一角,有一棵高大的黄楝树。躺在树下,可以望见南山那起伏绵延的脊线,望见桂河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但望得最多的,是天空,是高远空旷的天空。我不知道天空究竟有多大,可以让多少鸟儿在其间自由自在的飞翔;但我知道,天空里没有什么界限和障碍,任何一只鸟儿都不用担心飞得远了,进入一个别人的领地而备受屈辱。
身后忽然有什么响声。扭过头来,原来是母亲来了。她挎着一只萝头,手里有一把镰刀。我知道她是要给家里的羊割草,还知道她将要有话对我说。果然,她坐在我的对面,有些小心不安地告诉我,秋假之后只管去上学,啥也别多想。我猜想母亲一定借到了钱,凑够了我在学校里的生活费。接下来,母亲告诉我,是向一位伯母借到的。伯母说,借给咱上学她愿意,说不定她死的时候,孩子还会送送哩!我将头扭向一边,什么也不想说。母亲受人尊重,是个很要脸面的人;不知道她怎么开的口,也不知道那位孤寡的伯母将钱借出来该需要多大的勇气。
收获的时间到了。站在村庄高高的寨墙上向东望,足够的阳光照耀着绵延起伏的东岗,那里正上演着一场盛大无比、天地变色的浪漫舞会。阳光下,满坡火红的高粱粲然开放,倾尽所有芳华,为秋的注脚写上异常神圣庄严的一笔。风起处,它们一团团、一层层潮水般涌动,浩浩荡荡地映衬着蓝天大地、河流村庄,向大自然昭示生命的坚强,给我带来了了猝不及防的心灵震撼,带来了一言难尽的喜悦和忧伤。
在儿时的家乡,高粱虽非作为主食而存在,但它是不能缺少的。高粱穗子被剪下之后,高粱米可以饲用或食用,高粱壳可以制酒;高粱杆顶部的葶子可以制作器皿锅盖;高粱杆可以编制成萡或编成建房用的房里子,全身待晒干碾轧之后,劈成蒾子编成花花绿绿的席子等等。可以说,高粱全身都有用。也正是这样,高粱是大地上一种特殊的存在,朴素得不能再朴素,高贵得不能再高贵,它温暖、养育、丰富了儿时的家乡。
后来,由于各种原因,高粱已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那些平实、朴素的日子也一日日远去。每次回家乡都会惊叹起家乡的变化:去东岗的路早已改道并被铺上了水泥,大型农机械都可以直到地头;小河里的流水不见了,差不多成为一条窄窄的小泥沟;原来的窑厂彻底消失了踪影,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东岗上早已不再种植高粱,那里成为一个苗木种植园;岗上的那棵孤独的黄楝树也没有了,让故人少了些熟悉和亲近。还有,我终究没能送上孤寡的伯母一程,从村子里出来后,一直一直在到处游荡……
后来想,虽然那火红的高粱不在了,但那高高的坡地上,有着一辈又一辈庄稼人的躯体和灵魂,它们将日日夜夜地守护着故土的香火、庄稼、希望和梦想,使播种收获的乡土故事和蓬勃不屈的劳动精神源远流长。
我坚信,在故乡的秋天,将永远会有大片大片神圣的高粱,披着火红的绸子,踏着深密的舞步,在尘世间尽展风华,在山风中尽情歌唱。
(文中图片来自视觉中国)